晁盖心目中的接班人其实是林冲
晁盖与宋江的关系、晁盖临死前不直接让宋江接班,而留下一句“若那个捉得射死我的,便教他做梁山泊主”的遗言,是一直使《水浒》读者困惑、令研究者众说纷纭的话题。
按说,晁盖死后,除了宋江,确实谁做梁山泊之一把交椅都不合适。作为有“理想”、有原则的团体,梁山与其他山头有所不同:其他山头排座次几乎完全是凭武力加资历(先来后到),譬如二龙山、桃花山、清风山等。从梁山“割命”根据地创建那天起,这里坐头把交椅的就并非武功更高的——王伦、晁盖都并非因武功之一而做的梁山泊主。虽然梁山不曾明文规定“泊级干部”选拔标准,但这“泊主”首先要以“义”服众,凝聚力最强,却是大家共识。“义”也意味着人缘或人脉。当年杜迁、宋万和朱贵们服从王伦,是因觉得老王有文化、注意多,对待能耐不大的弟兄也很温和;后来大家推举晁盖,也因晁天王家上山前就是绿林人的活动中心,老晁为人比较厚道,又“仗义疏财”。但宋江上山之后,在众人心目中,似乎这位二当家论“仗义疏财”与晁大哥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文化水平和心计谋略也高于天王。老宋还在不断带兵征讨的实战中树立威信,大家越来越觉得晁天王是个像英国女王、日本天皇和中国1980年代国家主席一样的虚位元首,甚至有点碍眼多余了。
“宋江架空晁盖”之说是地球人都知道的事情。我们有必要研究的,是“架空”的原因或目的是什么、“架空”是如何逐步实施的、“架空”的效果或后果是什么。
应该说,在被从法场救下、铁心上梁山之前,宋江并无“架空”晁盖的想法。直到浔阳楼醉题反诗,他还只是感叹“名又不成,功又不就”,并未确定建立功名的方式和路径。他上梁山经过那么多反复曲折,直到只剩死路一条时,他才铁心入伙。其间有如此多曲折反复,固然有父亲宋太公警告、阻挠的因素,但在下经细读文本发现,主要原因却在于晁盖!
大闹清风寨后,他本已决定到梁山入伙,半路上接到父亲“病故”书信使他改变行程;“奔丧”自投罗网后,被押解去江州路过梁山时,刘唐、吴用劝他入伙,他却拒绝。这表面上看是为不违父命,深层根源却是宋江本人对上梁山选择的犹豫。
列位看官试想:宋江本是个特别有主见的人,他当初与黑道结交、收养阎婆惜时,不曾向父亲请示,难道他只因父亲不允其落草,就甘心等着刑期届满回乡过庄稼日子(回去后那刀笔小吏职务未必给他留着啊)?他其实主要还是顾忌上梁山后如何摆放自己的位置、如何处理与晁盖的关系:他内心明白晁盖的心计与江湖声望均不及自己,但人家毕竟先上的山,自己上山后就抢占“泊主”位置,道义上说不过去;而屈居晁盖之下、一切唯晁盖马首是瞻,他又不甘心:要知道,他之一次决定上山时还未犯死罪,他本是要借梁山这个根据地施展自己“曲线升官”的政治抱负啊!不能引领梁山未来发展方向,他上梁山何益?
大家注意:去江州路过梁山时,刘唐、吴用、花荣确实真心相留,到山上晁盖只说要“报恩”,却未说坚决相留的话,更未提及让他坐交椅的事。对这些,宋江绝不似当年初到梁山的晁天王,全然看不出现任“泊主”王伦的眉眼高低。聪明的他很理解晁大哥矛盾的心理:见到晁盖前,他先是对晁盖心腹刘唐表示宁肯自杀也不留在山上,继而见到吴用,又以“国家法度”为由不准对方为他开枷——其实,他要真的那么在意“国家法度”,就不至于结交专门破坏“法度”的匪盗了。他觉得吴用是最早与晁盖在一起的人,又是“智多星”,如果说心直口快的刘唐是真心想留,这吴教授怕是来试探的——老吴是林冲火并旧“泊主”的幕后导演,是最懂“后来居上”的道理的人啊。他这时认为老吴对他的探问就像阿庆嫂对胡司令的探问,最怕一句“这次来了就不走了”。一看宋江急于表白不会留下,吴用心领神会。且看吴宋二人对话:
吴学究笑道:“我知兄长的意了。这个容易,只不留兄长在山寨便了。晁头领多时不曾得与仁兄相会,今次也正要和兄长说几句心腹的话,略请到山寨少叙片时,便送登程。”
宋江听了道:“只有先生便知道宋江的意。”
“宋江的意”其实就是怕惹晁大哥猜疑或尴尬。估计这时的吴用已看出宋江比晁盖更有领袖才能、更适合当“泊主”。但老吴毕竟是晁天王旧相识,无论如何不能再导演“火并”一幕:晁盖毕竟不是失去人心的王伦,宋江与晁盖又是生死之交。
见了晁盖,宋江再次当面表示“不敢久住”,晁盖也借坡下驴:“直如此忙,且请少坐。”(“哦,真的这么忙啊?那么坐会儿再走!”)其实,谁都明白,一个在押犯人,有什么可忙啊!
当然,晁宋二人还是又客套了几句,客套得也很显真诚,宋江甚至“泪如雨下”。第二天宋江就义无反顾地离开了。
又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是:宋江走时,吴用和花荣“直送过渡,到大路二十里外”。按说晁盖与宋江结识最早,吴用等人还是晁盖引见结识宋江的,送得最远的不是晁盖,却是吴、花。花荣是宋江的人,自不必说,吴用非要送得与花荣一样远,这就表示了某种意思。晁盖与众头领一起送下山来,本也够意思了,吴用特意要送得远于晁盖。这从常理讲也有的说:晁盖贵为之一把手,理当有些架子。可晁盖要是有宋江或刘备那种收买人心的想法,就会送了又送,执手洒泪而别了。估计宋江一走,晁盖的感觉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宋江没威胁自己的头把交椅位置,使得晁盖心里感激宋江的想法又占了上风。所以,听说宋江犯了死罪后,晁天王是真的着急,想马上去救:人家当年可是“担着血海也似干系”救自己的啊!
被从江州法场救下后,宋江除了入伙,已无别的选择。一决定入伙,他就开始实施自己曾有过预谋的要实际指挥梁山人马的计划。而要实施这一计划,不能通过向晁盖公开夺权的办法:那样失去了道义上的正当性,起码会失去一部分人心,即使跟着自己走的人占多数,也会造成梁山队伍的分裂。那么,他的唯一办法就是“架空”晁盖,逐步使其成为虚君或傀儡。
宋江正式入伙后的之一个行动是“智取无为军”。这一军事行动可谓一箭三雕:既报了仇,又试验并向众人展示了自己的军事指挥能力,同时走出“架空”晁盖的之一步。
宋江被救下后,先是表示感谢大家相救,说“今日之恩深于沧海,如何报答得众位?”但紧接着又向大家提出要求,让大家连续作战,“再做个天大人情”,去打无为军,为自己报仇。你看老宋多会说话!向大家提要求前先表示知情感恩。这时其实大家已很疲劳了,晁盖就对此表示异议,建议先回梁山,聚起大队人马再来。此处这晁盖确实显出见识平庸:从山东到江西路途遥远,回去再来绝不可行。再请列位看官注意一个细节:宋江提出军事行动设想时,不是先和晁盖开小会私下商量,而是直接向众人发话!这一是测试自己的号召力,二是在众人面前显示晁盖才能不及自己。花荣马上表态对宋江建议表示支持。这次行动吴用不在身边,全凭宋江做主谋划,晁盖已显示出其作用的无足轻重。
碎割黄文炳报了仇后,宋江马上开始组织自己的人马。此处作者用了叙事学所谓“外聚焦”的方式,不写宋江内心真正想法,而只从旁观角度写其行为和语言:
只见宋江先跪在地下……
各位看官小伙伴们见此一跪,大概与众头领一样有些惊讶。众头领条件反射地也都跪下了:他们知道宋大哥有要紧话说。原来宋江是动员大家一起入伙!这位动员“参军”的“政委”开始了使用自己独特的“跪拜”方式向大家提要求。
晁盖再厚道迟钝,也看出些事来。回到梁山,他感到“交椅”问题不能回避了,“便请宋江为山寨之主,坐之一把交椅”。宋江当然真心推辞。
但请大家注意:晁盖谦让时提出的理由,是宋江对山寨有恩(而这恩在劫法场、打无为军时其实已报了);宋江推辞的理由,先是“哥哥原是山寨之主”,再是“论年齿,兄长也大十岁”,二人均不谈“才”与“德”的条件。
安顿下来后,宋江再次提出回家接老父的申请,而他提此申请仍然不是向晁盖个人,而是“酒席上宋江起身对众头领说道”。晁盖派人接来宋太公,宋江也是说“皆赖众兄弟之力也”而不单独感谢天王。
相比之下,晁盖过于鲠直,只讲原则,不懂人心:杨雄石秀来投,提及时迁偷鸡之事,他觉得“连累我等受辱”,命将二人斩首,还是宋江劝住,并对杨、石二人加以抚慰。假如晁宋闹矛盾,这新来的二位如何站队不言自明。
接下来,不仅打祝家庄、打高唐州、破连环马、打青州、华州这等重大战斗宋江是前敌总指挥,就连逼降朱仝,柴进和吴用、雷横打的也是“宋公明”旗号,不提晁天王。
晁盖终于耐不住寂寞,执意亲征曾头市,不幸中毒箭不治身亡。
宋江刚上山时,晁盖礼让其坐头把交椅;而等宋江真正显示了其头把交椅的实力时,晁盖却已暗自决定:不让他接班!晁盖执意亲征,其实就是因看到自己的权力被架空、头把交椅位置面临严重威胁而做出的抗争。他对宋江这时是既佩服又嫉妒。临终时对接班人的安排,也许有病重糊涂的因素,也许是嫉妒一面占了上风:看你处心积虑、绞尽脑汁想得这个位置,俺老晁偏不让你如愿!他知道宋江本事捉不住史文恭,就提出遴选接班人的这么一个唯一条件。
那时卢俊义还在其大名府家中过大财主的幸福生活,晁盖不能预见后来捉住史文恭的会是卢员外。梁山上有捉史文恭实力的,有豹子头林冲、双鞭呼延灼、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青面兽杨志等人。而这几人中,晁盖与林冲相交最久,也理应最深:是林冲帮晁盖除掉王伦,不只让老晁有了安身之地,还推他坐了头把交椅;他深知林冲为人正派,没有个人野心,而讨厌了个人野心的他,大概这时就喜欢没野心的人。所以,我们有理由推测,晁盖此时心目中的接班人是林冲。
晁盖哪里懂得,要坐头把交椅,仅靠高超的武艺哪里够!
宋江确实绝顶聪明!晁盖死后,他表面上搞“一个凡是”,尊重晁盖遗嘱,但立马将“聚义厅”改为“忠义堂”,使梁山队伍有了政治目标,着手实现自己申请招安、曲线救国先的既定方略。他煞费苦心引进卢俊义,就是为使天王遗嘱无法实现:卢俊义在梁山没有根底、没有人脉,却又有捉住史文恭的能力。这样,大家就都会看出天王遗嘱的不可行,他坐头把交椅就显得合法合理;他永久供奉天王灵位,又显得有情有义。内心终于晁盖的铁杆“炒粉”,也没有话说。聪明人做事就是各方照顾的周到,使大家都有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