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次于李清照的才女,死后为何作品被烧?
道光年间,暮春时节的杭州青芝坞。水边青青杨柳遍植,雾气氤氲里,一男子踟蹰独行。
蓦地,四野传来几声杜鹃鸟哀鸣,一场疾雨不约而至。当朝太谷学派南宗领袖,刘鹗的师傅李光炘,匆匆躲进了不远处的露风亭。
一想到自己访墓不得,又想到那个生前没有知音,死后不能葬骨地下,连个安好的青冢都没有的女子,李光炘格外郁结难平,他捋须长叹:
斜日楼台空夕照,断肠诗句太伤神。
黄昏此日潇潇雨,想见当年泪眼人。
——李光炘《访朱淑真墓不得,湖上遇雨,惄然感怀,遂吊以诗,仍用人字韵》
李光炘口中的当年泪眼人,也曾被小说达人冯梦龙大力夸赞“闺阁文章之伯,女流翰苑之才”,又为论词名嘴陈廷焯指为“规模唐五代,不失分寸,特为词中正声”,明明也应是个风流天下闻的奇女子啊——其死后,诗文词却为其父母一火焚之,百不一存。
千年前,好一句“赵宋词女,李朱名家”,如今,人人只闻李清照,再也不识朱淑真。
01
靖康之难后,统治者们偏安一隅,定都临安(今杭州),是为南宋。
经过几年的修整,满目疮痍的大地渐渐恢复了勃勃生机,而饱经丧乱的人们也渐渐在暗夜中舔舐伤口重建了家园。此时,距离黄山不远的地方,深门大户中一名女婴出生了。
女婴在人的臂弯中,虽哭得“桃花脸上泪汪汪”,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坯子。这是朱家之一个孩子,朱父高兴极了,为其取名“淑真”,小名秋娘。
朱家三代出仕,家境优裕,淑真父及兄嫂均解翰墨。其父朱睎颜是隆兴元年(1163)进士、后官浙西转运判官及临安知府。朱夫妇俩对此女倾注钟爱之情,自小敦其诗文书画琴艺。后来,朱父专门携着爱女一同去了自古繁华的钱塘走马上任。
小淑真在天真烂漫的年纪里,如所有同龄少女一样伤春惜春,看“楼下垂杨千万缕,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又如黛玉那样孤高坚毅,爱梅慕竹,她称赞竹子“劲直忠臣节,孤高烈女心”;闲来赋诗抚琴,吃酒去,“拨闷喜陪尊有酒,供厨不虑食无钱”;冬日懒起嗔怪丫鬟,“侍儿全不知人意,犹把梅花插一枝”。
淑真性灵钟慧,聪明伶俐,小小年纪就显现出来了。15岁时,朱淑真赋诗言志,就有作万首诗的雄心,出言吐句,有奇男子难以企及之处。
淳熙壬寅年(1182),朱淑真身死后不久,范成大的好朋友魏仲恭收集编订了朱淑真的诗集《断肠诗集》,并为之作了一篇序。在文中,淑真的这位粉丝老头子直将淑真比作“蜀之花蕊夫人,近时李易安”,简直是恨不能提前出生参见偶像,“比往武陵,见旅邸中好事者,往往传诵朱淑真词。每窃听之,清新婉丽,蓄思含情,能道人意中事,岂泛泛者所能及,未尝不一唱而三叹也。”
稍后朱淑真的又一粉丝大学者孙寿斋更在《断肠诗集·后序》中直言:朱淑真禀嘲风咏月之才,负阳春白雪之句,凡触物而思,因时而感,形诸歌咏,见于词章,顷刻立就。倘若放在今天,必须是妥妥的中国诗词大会无冕之王!
初合双鬟学画眉,未知心事属他谁。
待将满抱怀中月,分付萧郎万首诗。
——《秋日偶成》
朱淑真不仅是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才女,还是个终生不改真性情,敢以反语大胆挑战指斥传统妇道及“女子不必有才”观念的奇女子,不啻为现代女权急先锋老祖宗!
女子弄文诚可罪,那堪咏月更吟风?
磨穿铁砚非吾事,绣折金针却有功!
闷无消遣只看诗,又见诗中话别离。
添得情怀转萧索,始知伶俐不如痴!
——《自责》诗二首
殊不知,这顶“急先锋”的帽子,此后半生给朱淑真带来的重压与苦痛,远非小淑真乃至后世人所能预料。
02
冬去春来,暑来寒往,当年那个“未知心事属他谁”的小淑真长大了,本该如她仰慕的前辈李清照一样,得配情投意合、可诗酒唱和的赵明诚,然而,淑真的愿望落空了。踏着七彩祥云来的确然可以是个白马王子,却不一定是那个可以看得懂淑真所写万首诗的“萧郎”。
魏仲恭说:“这八卦我最清楚了!什么王子,我呸!不过是有几个小钱的市井莽夫罢了!”
后世吃瓜群众笑笑不说话,心底里大多认为,那都是魏仲恭的气话而已,谁还没有为爱豆打抱不平的时候呢。旧时婚姻嫁娶讲究门当户对,自然,人们更愿意相信另一种说法:朱父朱母也为爱女寻了一个门当户对的丈夫。
同郡人汪纲,是个出色的实干家,在每一任上都是称职的地方父母官,极为关心民生。既为老百姓减税减刑,量民力而治,又为百姓疏浚河道,新水利而解旱田,遇事立断而政清如水。故而,朱父非常看得起汪纲,认为他是个合格的女婿,临终之时,因为三子尚幼,甚至将后事托付给了这个女婿。病床,奄奄一息的朱睎颜高声呼唤汪纲:“吾得瞑目,有仲举矣!(仲举是汪纲的字)”
旧时成文的规矩里头,还有一条“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朱淑真出嫁以后,曾跟随汪纲多次宦游。出任浙东时,遇天时大旱,作物创收,农人损失惨重,父母官汪纲便设坛祈雨,后来果然暴雨骤至,当地人十分欢喜,淑真亦写诗歌颂道:“时来天地云雷举,起作人间救旱霖。”(《卧龙》)。
随宦绍兴时,朱淑真随夫登上了其所倡建的月台,写下了《月台》诗;到了扬州、高邮时,又出门逛了斗野亭、四并楼,入乡随俗感受了一番淮南寒食节的氛围,作了《题斗野亭》《题四并楼》《新春二绝》《寒食咏怀》等诗。
淮南寒食更风流,丝管纷纷逐胜游。
春色眼前无限好,思亲怀土自多愁。
——《寒食咏怀》
出门宦游的日子固然有新奇欢喜的时刻,可是,在重情深情的朱淑真心中,辞亲远游、不得承欢膝下,却也饱含着思乡念亲的断肠愁绪。她的《断肠诗集》中,断肠诗篇也近半出于此因。
从宦东西不自由,亲帏千里泪长流。
——《春日书怀》
谁识此情肠断处,白云遥处有亲庐。
——《舟行即事》(其二)
目断亲闱瞻不到,临风挥泪独悲歌。
——《舟行即事》(其四)
岁节将残恼闷怀,庭闱献寿阻传杯。
——《舟行即事》(其七)
如果说,不自由的宦游令淑真夜夜有泪长流,那么断肠诗的另一半“匹偶非伦”求而不得,便更加使其血泪纵横了。
少年时,还没有对象,“未知心事属他谁”的朱淑真,自己爱诗好词,才色具备,也梦想着可以遇见读得懂诗万首的情郎,希望可以嫁给一位俊逸清高的才子。一日,天朗气清,她出门游玩,冥冥中似有注定,她果真遇见了一位俊逸清高的才子,一眼万年。她在《湖上小集》中写道:
门前春水碧于天,坐上诗人逸似仙。
白壁一双无玷缺,吹箫归去又无缘。
只可惜,两人间的缘分竟比清晨的露水更易消散,但是,思慕的种子已经埋下。
明代纪传体史书《南宋书》又记汪纲长于论事,其不作无谓之诗可以想见,因此,敏感多情如林黛玉的淑真与注重实干、不善赋诗填词的汪纲之间,在情感上有不协调之处就并非难以理解了。
这就像,明明爱慕的是斗酒诗百篇、飘然思不群的李太白诗仙,最后老父母一句“我宝啊,娘也是为了你好”,给你安排结亲了铁面无私包青天!
感到知音难遇,朱淑真常常唱起惆怅自怜的诗词:
山光水色随地改,共谁裁剪入新诗?
——《舟行即事》其一
对景如何可遣怀,与谁江上共诗裁?
——《舟行即事》其五
须嗟流水琴中意,难向人前取次弹。
——《春画偶成》
今天的天气多好呀!你看,山光明媚,水色潋滟,成双结对的燕子飞过。如此春色,可以与你一同携手快意吃酒去吗?可以与你一同诗文唱和相视而笑吗?但是,共谁?与谁?并没有这个合适的你!只我一人独坐抚琴,身边的侍儿也全然不明白我的愁绪。
朱淑真羡慕人家夫妇是“张姬淑德同冰玉,李白高吟泣鬼神”,而她自己的婚姻,正如粉头子魏仲恭所言“早岁不幸,父母失审,不能择伉俪”“一生抑郁不得志,故诗中多有忧愁怨恨之语”。
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愁怀》
古代的妇女不可以在文字上明白地批评丈夫,说他不好,通常都会选择委婉含蓄,很蕴藉地暗示。朱淑真倒是个性情中人,对此她说得爽朗耿直,她说“鸥鹭鸳鸯作一池”,自比文彩斑丽的鸳鸯,鸳鸯本该就应当同鸳鸯相般配,然如今池子里混进了一只灰扑扑的野鸭子,从羽毛上一看就知道绝非同类了,哪里相宜呢。东君这个掌管春天的神仙都不替花儿主张,如果命运的神也不给淑真做主,不为她匹配一个才情相当的人,那还不如不结婚呢,“何似休生连理枝”。朱淑真很有几分现代女性的风采。
至于后来发生了“窦滔阳台”之事后,朱淑真恼其夫娶妾,又与此妾关系不佳,裂痕日深,难以忍受,愈发对其夫婿鄙薄厌恶,以致怨恨交集。
土花能白又能红,晚节由能爱此工。
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
——《黄花》
黄昏院落雨潇潇,独对孤灯恨气高。
针线懒拈肠自断,梧桐叶叶剪风刀。
——《闷怀》
在朱淑真《断肠诗集》《断肠词》中,“断肠”二字直接出现次数达十二次,用“恨”字近二十处,“愁”字近八十处,读之令人肝肠寸断,可见淑真心中悲苦。
倘若朱淑真如世间那许多寻常女性,也许余生就在深闺大院的窗前,守着一豆孤灯,看着雨帘外的天色一寸一寸灰暗下去,死后,墓穴上立着一块光洁的石碑,上书:汪纲正妻之墓。
可是,她是那个“宁可抱香枝上死”至情至性的朱淑真啊!她选择了另一条路,注定了一步天堂,一步深渊。
03
朱淑真有个情人。
欧阳修有一首词,叫《生查子·元夕》,元宵节时大家的朋友圈都爱用: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到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这是一首相思词,写去年与情人相会的甜蜜与今日不见情人的痛苦,明白如话,言有尽而意无穷,柔情蜜意溢于言表。曾经有不少青年因为这首词而暗搓搓对欧阳修星星眼,一代文坛领袖偶尔显露出风流深情的一面,就能赢得世人格外多的美誉。可是,这首词在没有经后世学者不厌其烦的考证之前,大家伙普遍认为是朱淑真写的。
词还是同一首词,只是换了个女作者,评价一概变了味。理学家们对她口诛笔伐,说她“淫佚”浪荡,其中也有人替她辩诬,急急忙说:“这淫词肯定不是她写的,虽然我暂时还没有证据”。
现在倒是有证据证明这词不是朱淑真写的了,但是,朱淑真有个情人这事,却没有办法掩盖,至于是婚前还是婚后,自有各家争执。毕竟,她写过更多更加直白“淫佚”的诗词,足以让一群理学老头子气得集体翘胡子。极有名的一首词是她的《清平乐·夏日游湖》: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言为心声,大胆率直、不畏人言、不怕人猜的朱淑真不止写下了一首相思之作。他们的感情纯粹真切又鲜明。元夜相见时,在灯火阑珊里她说:“但愿暂成人缝蜷,不妨常任月朦胧。赏灯哪得功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在这段难为世人所认可的感情中,朱淑真明知道会不得果报,却仍然飞蛾扑火。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从来就没有过婚姻自由的朱淑真无疑也是如此坚信。
她写诗赞赏勉励情人勇敢追梦,不要因为年少失意就灰心不前,要相信大器晚成,“贾生少达终何遇,马援才高老更坚”。
她反用李商隐《无题》诗中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告诉情人自归去分别后,“吟笺谩有千般苦,心事全无一点通”。不仅懒了梳妆,全无打扮的心思,更是为伊消得人憔悴,“别后大拼憔悴损,思情未抵此情深”。
她直白执著地诉说着深闺的寂寞、独居的幽怨,写下《减字木兰花·春怨》:
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作为一个女子,在不能脱离父家夫家创下一番自己事业的封建时代,朱淑真追求的从来都只能是两厢情愿、白首偕老的爱情。不过,现实使她的理想幻灭,淑真的恋情,基于种种外来压力,尝尽了甜酸苦辣、若即若离的滋味,最后,更是被夫家窥破,以致她抱恨而终、愤然赴死。
04
朱淑真死了。
为她收集编订诗集的魏仲恭说:“其死也,不能葬骨于地下,如青冢之可吊,并其诗为父母一火焚之,今所传者,百不一存,是重不幸也。呜呼,冤哉!”
朱淑真死了。连尸身也没有找着,在注重入土为安的古时,她连个青冢都没有。
朱淑真死了。死前,她曾是那么爱惜自己的诗词,“孤窗镇日无聊赖,编辑诗词改抹看”;死后,或是耻于有个“不贞”女,写下过那么多“淫佚”词,又或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总之,她的诗词被一把火烧了。
令人哑口失笑的是,倘若不是因为朱淑真这些风流事迹,为当时好事者道听途说,诗词亦为好事者四处搜罗以传诵,增加茶余饭后的谈资,那么,哪还有魏仲恭出场的什么事儿!
明人说,“宋妇人能诗词者不少,易安为冠,次则朱淑真”,近人研究宋代妇女文学时,大抵以李清照为首,淑真为次,在评价方面,亦认为淑真才力稍逊于易安。博学之士们认为淑真的词,骨韵格调上不及易安,气质上也缺乏易安那种在绝境之中仍能一笔宕开的旷达胸襟,又只会写苦兮兮的恋情作品,题材狭窄、意旨委曲,甚至进行人身攻击,说她“密约黄昏试晚妆”,“身名不爱诗名爱”。
可是啊,朱淑真既没有个像李清照之父李格非一样开明的爹,也没有遭逢时代巨变、家国祸乱,她只是个一直困守深闺、渴望自由追求爱情的女子啊,又怎能处处以李清照所达到的标准来衡量她呢,更毋庸谈以当时男性诗人的标准来指指点点了。
朱淑真自有她的真性情呀!只是这位真性情的朱淑真,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在文学千年长河的偌大舞台上,却迟迟得不到一束照向她的镁光灯。我们后来人是不是能咂摸出朱淑真所取之号“幽栖居士”的几分谶意来?
一生荒凉,一生断肠的朱淑真,死后千载间大概应该还是有知音的吧。至少,那位冒着雨,在湖边悲叹久寻不到朱淑真墓的李光炘,是真心欣赏朱淑真的诗词吧!
楼外垂杨千万缕。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独自风前飘柳絮,随春且看归何处。
绿满山川闻杜宇。便做无情,莫也愁人苦。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
——朱淑真《蝶恋花·送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