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第十五回:酒合欢义结邓九公 话投机演说十三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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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书讲的是安老爷来到褚家庄,探着十三妹的消息,正和褚一官闲话,听说邓九公回来了,早见那褚一官慌作一团,同了华忠并众庄客,忙忙的迎出去。老爷心里想道: 这邓九公,被他众人说得那等的难说话,不知到底怎生一个人物,待我先看他一看。 说着,依然戴上那个帽罩儿,走角门,隐在门后,向外窥探。恰好那邓九公正从东边屏门进来,只见他头戴一顶自来旧窄沿毡帽,上面钉着个加高放大的藏紫菊花顶儿,撒着不长的一撮凤尾线红穗子;身穿一件驼绒窄荡儿箭袖棉袄,系一条青绉绸搭包,挽着双股扣儿垂在前面;套一件倭缎镶沿,加镶巴图鲁坎肩儿的绛色长袍,对开长袖马褂儿,上着竖领儿,敞着钮门儿;脚下一双薄底儿快靴。那身材足有六尺上下来高,一张肉红脸,星眼剑眉,高鼻子,大耳朵,颔下一部银须,连鬓过腹,足有二尺来长,被风吹得飘飘然掩着半身;虽说八十余岁的人,看去也不道六旬光景。他一手搓着两个铁球,大踏步从庄门上,就嚷进来了。只听他一面走,一面说道: 你们这般孩子,也忒不听说,我那等嘱咐你们,说我这几天有些心事,心里不自在,亲友们来,凭他是谁都回他说我不能接待;等闲的人,也不必让进来。你们到底弄得车辆牲口的围了一门口子,这是怎么个原故?姑爷,真个的你住在这里,就是你的一亩三分地,我一个钱的主意都作不得不成? 褚一官连忙答说: 老爷子,这又来了,这话叫人怎么搭茬儿呢?你老人家是一家之主,说句话谁敢不听;只因今日来的,不是外人,是我大舅儿面上来的,亲戚礼道的,咱们怎么好不让人家进来喝碗茶呢? 那邓九公道: 哦,舅爷面上来的;舅爷到这里,我邓老九没敬错啊!谁家没个糟心的事,难道因为舅爷,我还说不得句话吗?不是我说句分斤较两的话咧,舅爷有甚么高亲贵友,该请到他华府上去。偏要趁这个当儿热闹我,是个甚么讲究? 华忠一听,想: 不好了,这是冲着我来了。 因赔笑道: 亲家爹,你老人家听我说,要是我平日的认得这等一个寻常人,我断不肯请他进来;只因他是个主儿,你老人家有什么不高明的? 那邓九公听了,把眉毛一拧,眼睛一眨巴,说: 什么行子主儿?谁是主儿啊?我邓老九公是天地养活的,受的是父母的骨肉,吃的是皇王的水土,我就是主儿,谁是主儿呀!那主儿卖几个钱儿一个? 褚一官是怕安老爷听着不雅,忙拦道: 你老人家这句可不要。 邓九公见他如此说,便丢下华忠,向着他道: 哦!我错了。露着你们先亲后不改,欺负我老迈无能,这么着,不信,咱们爷儿们较量较量。 说着,挽起那宽大的马褂儿袖子来,举拳就待动手。 老爷从门里看见,说: 这一动手,可就不成事了。 连忙跑到跟前,深施一躬,说: 九公老人家,且莫动手,听晚生一言告禀。 那邓九公正在挥拳,忽见一个人从西角门儿里出来相劝,定晴一看,只见那人穿一件老脸儿灰色三朵菊的库绸儿棉袍,套一件天青荷兰羽缎厚棉马褂儿,卷着双金鼠袖儿,头上罩着个兰毡子帽罩儿,看不出甚么帽子,有顶戴没顶戴来。
他提着拳头看了一眼,便问褚一官道: 这又是谁? 华忠恐他说别的,连忙说: 这就是我们老爷。 安老爷连喝道: 你这个人好强!
怎么还这等说法! 因对邓九公道: 晚生是从此路过,遇见我们这姓华的,因此才见着这位褚一官,提起来知道九公也在这里。晚生久闻大名,如雷贯耳,要想拜见拜见。他两个是再三相辞,却是晚生时不知进退,定要候着,瞻仰尊颜,这事却与他两个无干。如今既是九公不耐烦,晚生立刻告退,断不可因我外人,坏了自己的骨肉情分。 说罢又是一躬。
那老头儿见安老爷这番光景,心里先有三分敬意,说: 且住,我也曾闻着我们这舅爷,跟的是个官儿;这么着,尊驾先通个姓名来我听听。 这个当儿,他一只手,只管得儿楞楞、得儿楞楞的搓着那副铁球;那一只拳头,可就慢慢的搭拉下来了。安老爷见问,便说道: 不敢,晚生姓安,名字叫作学海。 说了这句话,只见他两眼一怔,哈了一声,说: 你叫安学海,你莫非是作过南河知县,被谈尔音那厮冤枉参了一本的安青天安太老爷吗? 安老爷道: 晚生却是作过几天河工知县,如今辞官不作了。 那邓九公听得,把手一拍,便对着众人道: 我说你们这班孩子,紫嘴子一抹汗儿不中用。 褚一官道: 又怎么了,老爷子? 邓九公睁着那大眼睛道: 这位安太老爷的根基,你们大略着也未必知道。他是天子脚底下的从龙世家,在南河的时候,不肯赚朝廷一个大钱,不肯叫百姓受一分累,是一个清如水、明如镜的好官,真是金山也似的人,这是一。再说我是淮安府根生土长,他作那里的知县,就是我的父母官。今日之下,人家到了咱们家,就好比那太陽爷照进屋于里来了,怎么着你们连个大厅也不开,把人家让到那背旮旯儿里去?这都是你们干出来的。 褚一官一听,心里说: 得了,够了我的了。 忙说, 我们不行哟,还得你老人家操心哪! 说着,暗地里和那些庄客挤眉弄眼说: 走哇!咱们收拾大厅去。 邓九公这才转到下手,让安老爷大厅待茶。老爷才把帽罩子摘了递给华忠,进了屋子。那邓九公连忙把那副铁球揣在怀里,向安老爷道: 老父母,子民邓振彪叩见,可恕我腰腿不济,不能全礼。 说罢,打了一躬。老爷顶礼相还。老爷此时,早看透了邓九公是个重交尚义,有口无心,年高好胜的人。便道: 九公,我安某今日初次登堂,见你这番英雄气概,况又这等年纪还是这样精神,真是名下无虚!我安某得见这般人物,大快平生,我这里有一拜。 说着,借着还那一躬,就拜了下去。慌得邓九公连忙趴下还礼不迭,说: 我的老父母,你可不要折了我邓振彪的草料尸还了礼,一面把那大巴掌拿住老爷的胳膊,那只手架着膈肢窝,搀了起来,看他那起跪比安老爷还来得利便。老爷起来,又对他说道: 我们先交代句话,这父母官、子民伪称呼,原是官场的俗套几,请问如今那些地方官,又那个真对得住百姓,作得起个民之父母;况且我又是个下场的人,足下又不是身人公门,要一定这样的称呼,倒觉俗气。就论岁数,也比我长着三十余年,如不见弃,我今日就认你作个老哥哥何如? 邓九公听了,喜出望外,口里却作谦让,说: 这可不当。老父母,你是什么样的根基?我邓老九虽然痴长几岁,算得个什么,也好妄攀起来厂老爷道: 快休说这话。你我丈夫行事,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说着,早又拜了下去。邓九公也忙着平磕了头,起来拉了老爷的手,哈哈大笑道: 老弟,这实在是承你的错爱。劣兄今年活了八十七岁,再三年平九十岁的人了;天下十七省,不差什么走了个大半子,也交了无数的朋友。今日之下,结识得你这等一个人物,人生一世,算不白活了。说着,只乐得他手舞足蹈,眼笑眉开。
愚兄就喝口酒,他们大家伙子竟跟着嘈闹,又说这东西怎么犯脾湿,又是什么酒能合欢也能乱性,那里的话呢!我喝了八十年了,也没见它乱性?你看那喝醉了的,他打过自己、骂过自己吗?这都是那没出息儿的人不会喝酒造出来的谣言。 说着,便向褚一官道: 既这样,不用闹茶了。家里不是有前日得的那四个大花雕吗?今日咱们开它一坛儿,和你二叔喝。 褚一官说: 拉倒罢!老爷子,你老人家无论叫 *** 什么,我都去。独你老人家的酒,我可不敢动它,回来又是怎么晃瓢了,温毛了,我又不会喝那东西,我也不懂,我缠不清。等我找了你家的女孩儿来,你老自己告诉她罢;再者,二叔在这里,也该叫她出来见见。 邓九公说: 这话倒是,你就去。 原来褚大娘子,虽是那等和安老爷说了,也防她父亲的脾气靠不住,正在窗后暗听。听见如此说,便出来重新见过。因说道: 这些事,都不用老爷子操心。我才听得;老哥儿们一说就这样火热,我都预备妥当了。再说既要喝酒,必要说说话儿,这里也不是讲话的地方呢。一家人罢咧,自然该把二叔请到这里头坐去。
再这天也不早了,二叔这等大远的来,难道还让他别处住去?自然留他老人家在家多住两天。你老人家要有事,只管去,家里横竖有人照应。 邓九公道: 是呀,是呀!得亏你提神我。 因道: 咳!老弟,一个人上了两岁数,到底不济了;我如今全靠我们姑奶奶。你就依着她住几天,我们痛痛的多喝两场。 安老爷听了,料这事也得大大的费一番说词,今日不得就走,便道: 如此甚好,只是打扰了! 说着,便命家人把车子牲口打发了,行李搬进来;即同邓九公进去,先到了正房。
安老爷在堂屋上首向西坐着,看得逼真。见那人约略不上三十岁,穿着件枣儿红的绛色棉袄,套着件桃红衬衣,戴着条大红领子,挽着双水红袖子,家常 *** 裙儿,下边露着玫瑰紫的裤子,对着那一双四寸有余的金莲儿,穿着双藕色小鞋子,颜色配合得十分匀称;手上带着金镯于,玉钏叮当作响,镯于上还拴条鸳鸯戏水的杏黄绸手巾;头上簪儿珠桃,金翠争光,簪儿边还配着根猴儿爬杆儿的赤金耳挖子,花枝招展,装点鲜明。褚大娘子看了问道: 今日甚么事,这么打扮着? 只听她笑道: 说有客来了么!我说着老爷子叫我见呢。 褚大娘子说着,又望她胸前一看,只见带着撬猪也似的一大嘟噜,因用手拨弄着,看了一看。原来胸坎儿上,戴着一挂伽楠香的十八罗汉香珠儿,又是一挂肉桂香的香牌子,又是一挂紫金锭的葫芦儿,又是一挂肉桂香的手串儿,又是一个苏绣的香荷包,又是一挂川椒香荔枝,余外还用线络子络着一瓶儿东洋玫瑰油,这都是邓九公走遍各省给她带来的。这里头,还加杂着一副缕金三色儿一面檀香怀镜儿,都交代在那一个二钮儿上。褚大娘子看了说; 我的小妈儿呀,你可坑死我了。怎么好好歹歹的都戴出来了? 她又嘻嘻的笑道; 都怪香儿的么!叫我丢下那件子呢? 褚大娘子笑道:怪香儿的,就该都搬运出来么?跟我来罢! 说着,又给她拉拉袖子,整整花儿。
临近了,安老爷又细看了看,却倒是漆黑的一头头发,只是多些,就鬓角儿边,不用梳鬓头,那头发便够一指多厚;雪白的一个脸皮儿,只是胖些,那脸蛋子,一走一哆嗦,活脱儿一块凉粉儿;眉眼不露轻狂,只是眉毛眼睫毛重些;鼻子嘴儿,倒也端正,只是鼻梁儿塌些,嘴唇儿厚些;此外略无褒贬,更加脂香粉腻,刷的一口的白牙,把个邓九公疼得望着她,眼睛乐得没缝儿,口笑得合不拢来。
只见她将到跟前,就奔向安老爷去了。邓九公道: 你来,等我告诉你,这位安二老爷,人家是在旗的世家,因为瞧得起我,才和我结了弟兄!…… 才说到这句,她便道:尸他是二叔哇! 九公道: 这又来了,到底是谁二叔啊?你见了,得称他老爷。 她听了便说道: 哦!老爷哪!那么请安。说着,扎煞着两只胳膊,直挺挺的就请了一个单腿儿。邓九公道: 你还是拜拜不错了,怎么又闹个安呢? 她道: 老爷么,不请安? 安老爷也连忙站起来,还了个半揖,说:很好,这位姨奶奶生得实在厚重,这是个多子宜男的相貌。九公道: 老弟,不要这等称呼,你就叫她二姑娘。 老爷便呕九公道: 这样听起来,只怕还有位大如嫂呢! 她又接上话了,说: 没有价,就我一个儿,我叫二姑。 褚大娘子笑说:, 二叔听我们是没心眼儿,不是有什么说甚么? 一句话没说完,她早踅身走了。褚大娘子说: 怎么走了?我还有话呢! 她道: 姑奶奶等着,我就来。 只见她去不多会儿,从屋里装出一袋烟来,那烟袋足有五尺多长,安着个七寸多长的菜玉烟袋嘴儿,那烟袋嘴儿上打着一个青线算盘疙瘩,烟袋儿上还浪挑着一个二寸来大的红葫芦,烟荷包里面却不装着烟,烟是另搁在一个筐箩儿里。只见她一面嘴里抽着,走过来,从她嘴里掏出来,就递给安老爷说: 老爷,抽烟儿呀! 安老爷忙着欠身说: 我不吃烟。 她说: 不是湖广叶子呀,是渣头哇,里头还有豆蔻皮儿哩。 老爷说: 我是不会吃烟。 她便说: 一袋烟可惜了的,不,姑奶奶抽罢。 褚大娘子道: 我可要不上爹那杆长槍来。你先搁下,我告诉你话,酒果子我那边都弄好了,回来我在那边招呼着送过来,你可在那里好好儿的张罗张罗!那几个小行子靠不住。因问: 黑儿他们都哪里去了? 只听答应了一声,进来了一顺儿十一二岁的四个孩子:一个漆黑,一个大胖,一个奇丑,一个多麻,就叫作黑儿、胖儿、丑儿、麻儿,原是那九公家的四个村童,和这位二姑娘,要算这老头儿的一分随从,离不开的,所以到女儿家住着,也带了来。当下,褚大娘子又嘱咐了四人几句,早有几个小脚儿老婆子,送过酒果来。褚大娘子便和安公子道: 请大爷到我们那院里,我张罗他去罢!我瞧他在这里怪拘束的。 安老爷先道: 很好,你就跟了大姐姐去。 因说: 你也过来见见姨奶奶。 公子只得过来作了个揖,那姨奶奶也拜了一拜,笑道: 好个少爷!长得怪俊儿的。 褚大娘子道: 哟!你怎么这些话哟? 她又道: 姑奶奶,你只说我爱说话哩!你瞧瞧他那脸蛋子,有红似白儿的,不象那娘娘庙里的小娃娃子么? 邓九公、褚大娘子听了,都呵呵大笑,连安老爷也忍不住笑起来,倒把个公子臊了个满脸绯红,便同了褚家娘子过那院去了。读者!切不可把这位姨奶奶,误认作狎邪一路。白天地开辟以来,原有这等混沌未凿的人。世间除了那尽忠、纯孝、大义、苦节四项人,定可至诚格天之外,惟有这混沌未凿的人,最蒙上天爱惜,无不富贵寿考,安乐终身。他绝不得有那红颜薄命、皓首无依之叹;只怕比起那忠臣孝子、义夫节妇更上一层,真真令人起忻起羡也!
一个大拇指头说道: 高! 老爷便接着往下说道: 至于来此,却原为小儿出京的时候,这华忠一路跟随,病在店里,及至小儿到了淮安,久不见他南来的消息,此番走到这路,想这褚一官壮士,正是他的至亲,寻着一官一问,便知端的。因沿途访问,都说褚壮士在二十八棵红柳树住着。到了那里,才知他就住在吾兄的宝庄上。我想既到灵山,岂可不朝我佛?倒把打听华忠消息这桩事搁起,径投宝庄,拜识尊颜。谁想吾兄不在庄上,就连那褚壮士,也说搬在东庄去了。
我就一路跟寻到此,恰巧在此地庄外,遇见华忠,得见一官,又知他作了吾兄的快婿;谈起来才知吾兄的大驾,也在此地。不想到天缘凑巧,倒在此地相会,又得彼此情同针芥一言订交,真是难得的一桩奇遇。 邓九公道: 原来老弟倒枉驾先到舍下,只是我多多失候,越发不安了。 安老爷道: 你我豪杰相逢,何必拘拘形迹。我方才还同令婿议论海内的人物,提起一家有名的豪杰,不想问他,他竟自不知底里。 邓九公道: 老弟,你看不得这些年轻老少爷们,花说柳说的不中用,一按就没了,早呢。你问的这人,你既称道他是个豪杰,大约也不是甚么无名之辈,你说给我听听。慢讲这大江南北,那怕三江二湖,川、陕、云、贵,以至关里关外,但是个有点听头儿的,提起来,大概都知道他个根儿底儿。你问谁罢? 安老爷道:这人说来却不甚远,只在就近地方;只是隔了这几年,不知她现在的住处。 邓九公听了,把嘴一撇道: 甚么?我们这个地方儿,会有个有名儿的豪杰么?老弟,那可是听了谣言来了。这地方要找绍兴坛子大的倭瓜,棒槌壮的玉米棒子,只怕我找得出来;要讲豪杰,劣兄在此地住了冒冒的七十年了,也没见过那豪杰是四方脑袋?八楞儿脑袋? 安老爷正色道: 老哥,古人云,';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又道是: ';真人不露相'; ,何地无才,这话倒不可如此讲。纵说是九兄,你观于海者难为水,就怕小弟说的这个人,老哥哥也不看小她不起,大约你也必该认得她,并且除了你,别人也不配认得她。 邓九公听了,歪着头,想了厂会道: 是谁? 因向老爷道: 老弟,你试把他的姓名说来,苹领教领教。 安老爷拈着几根小胡子儿,眼睛望着九公说道: 这人,人称叫她作十三妹。 邓九公才听得 十三妹 三个字,早把手里的酒杯,吧的往桌子上一放,说: 老弟,你是怎生晓得这个人? 安老爷道: 你且慢问我怎生晓得这人,你只说这人究竟算得个豪杰、算不得个豪杰,你可认识她、不认识她? 邓九公见问,未曾说话,光叹了一声说: 老弟,若论此人,虽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不但算脂粉队里的一个英雄,她要算英雄队里一个领袖,说起来天下的男子汉该都要愧死,我岂只认得她,还要算我个知己恩人哩! 安老爷一想,心里暗说: 有些意思了。 因说道: 话虽如此,只是她究竟是个年轻女子;老哥哥你这样的年纪,这等的威名,说她是个知已有之,怎生说到这个恩人起来?这话倒愿问一个详细。 九公道: 酒凉了,咱们换一换。 说着,换上热酒来。
二人酒到杯干,只那姨奶奶带了两三个婆子照料,几个村童来往穿梭也似价伺候,倒也颇为简便,且是干净。说话间,褚大娘子又带人送过点心汤来,让了一番。原来安老爷喝酒,不大吃莱,只就着鲜果子小菜过酒;邓九公喝起来,更是鲸吞一般的豪饮,没有吃莱的空儿。因此点心不过用了些,褚大娘子便叫人端去,让姨奶奶吃完,散给那些孩子们了。邓九公说: 姑奶奶,你张罗你的去罢。 褚大娘子道: 他们不用张罗,他们连面都吃了。那大爷才坐下,瞅着那么怪腼的,被我呕了他一阵,这会子热化了,也吃饱了,同女婿和他大舅倒说得热闹中间的。 说话间,,姨奶奶吃完饽饽,和褚大娘子道: 姑奶奶在这里,我也瞧瞧大爷去。 九公道: 你走了,可小心了他们温好了我的酒。 褚娘大予道: 只管去罢,有我呢! 那姨奶奶便笑嘻嘻的走到九公跟前,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红灯花纸包囊儿来,说:老爷子,你瞧瞧这个。 九公打开一看,原来是苏绣的一个大红缎子小脚儿香袋儿,一个石青平口拍子。九公问她; 这怎么呀? 她道: 我给那大爷好不好?九公道: 好,好,你给他罢! 又捏着那抽子问他道: 这里头沉甸甸的,又是甚么东西? 她道: 可怎么空空儿的给他呢?我给他装上了一百老钱。 九公哈哈大笑起来。褚大娘子说: 别笑,人家好哇,叫他也活动活动去罢! 说着,褚大娘子坐在一边,便听那邓九公向安老爷道: 老弟,你方才问那十三妹,我怎生说到她是我的恩人,你可知道?愚兄是个败子回头金不换。我自幼儿,也念过几年书。有我们先人在日,也叫我跟着人家考秀才去。文章呢,倒糊弄着作上了;谁知把个诗倒了平仄;六韵诗,我只作了十句,给它落了一韵,连个复试也没巴结上。后来他老人家就没了。我看了看,我不象是这里头的虫儿,就结识了一班不安分的人,使槍弄棒,甚至吃喝嫖赌,无所不至,已经算定到下坡路上去了。还亏几个老辈子的说:'; 放着你这样一个汉子,这样一分膂力,去考武不好?为甚么干这不长进的营生呢?';我想,一个没爷的孩子,有个人出来告诉这么句正经话,就算难得。我就一别头的学着拉硬弓,骑快马,端石头,练大刀。这年学台下马,报了考,到了考的这天,我开得十六石的硬弓;那三百六十斤的头号石头平端起来,在场上要走三个来回;大刀单撒手,舞三个面花,三个背花,还带开四门;马步箭全中。这么说罢,老弟真盖了场了。不想到了本场,默写孙武子兵书,我又落了两个字,自己也没看出来,便有学院上的书办找来说,大人见我的武艺件件超群,要中我个案首;只因兵书里落了字,打下来了。叫我花五百银子,依然保我个插花披红的秀才。那时候,要论我的家当,再有几个五百也拿得出来;只是我想,大丈夫仗本事干功名,一下脚就讲究花钱,塌了锐气了。我就回他说:'; 中与不中,各由天命。不走小道儿';。 安老爷道: 这才是正人君子的作事,只怕这本领,可要埋没了。 九公道: 你听么,他不中我,倒也平常,谁想他单单把我搁在末尾儿一名,叫我坐红椅子!我说:';这就算他给朝廷开科取士来了! ';一赌了气,我老师也没拜,鹿鸣宴也没赴,花红也没瓴我说: ';功名一路,算没着了;'; 到后来,亲友们见我在这里闲坐着,便有几个镖行的朋友请我,跟他们走镖。走了两年,我就自己立了字号单身出马,整整的走了六十年,仗着老天养活,不曾擦过脸,失过事。到今日之下,吃这碗饱饭,都是老天赏的。这年到了八十岁了,我说:收船好在顺风时。告诉亲友们,我可要摘鞍下马咧!谁知那些有字号的大买卖行中,苦苦的不放,都隔年下了关书聘金来请,只得又走了五年。我说:'; 这可该收了。'; 便预先给各省却下书子去,说来年一定歇马,一应聘金概不收领。承那些客商们的台爱,都远路差人送彩礼来,给我庆功,大家又给我挂了一块匾,写的是什么 名镇江湖 四个大字。
正唱到黄三太打败了窦二墩,大家贺喜,他家里采报说:'; 生了黄天霸了。'; 大家都说:'; 这戏唱得对景,我们邓九太爷,将来一定也要得这样一位相公。'; 就这个一杯,那个一盏,冷的热的,轮流把我一灌,我可就喝得有些意思了。 正在高兴,忽见我庄上看门的一个庄客跑进来,报说:外面来了一个人,口称前来送礼贺喜;问他姓名,他说见面自然认得。我苹吩咐那庄客说:'; 莫问他是谁,只管请进来,大家吃酒看戏。'; 一时请了进来,只见那人身穿一件青绉绸夹袄,斜披件喀喇马褂儿,歪戴欢乐亭帽儿,脚穿一双攀熟皮子鞋,身上背着蓝布缠的一桩东西,虽看不见里面,约莫是件兵器;后边还跟着个人,手里托着一个红漆小盒儿,走上厅来,把手一拱,说道:'; 请了!'; 只此两个字,他就挺着腰,叉着只脚,扭过脸去,拢着拳头站着。我心里说:'; 这个贺喜的来得古怪呀!'; 因问他:'; 足下何来?'; 他道:'; 姓邓的,你非不认得我,我非不认得你,休推睡里梦里。今日听得你摘鞍下马,贺喜庆功,特来会你。'; 我仔细一看,那人却也有些面熟,只是猛然里想不出是谁,因对他说:'; 足下,恕我眼拙,一时想不起那里会过。'; 他道:'; 我叫海马周三,你我芒牛山曾有一鞭的交情。'; 这句话令我想起来了。五年前后,我从京里保镖,往下路去。我的同行有个金振声,他从南省保镖往上路采,对头走到芒牛山,他的镖货被人吃了去了;是我路见不平,赶上那厮打了一鞭,夺回原物。他因此怀恨,前来报仇;趁着我家有事,要在众人面前,珂碜我一场。我说:朋友,你错怪了我了。这同行彼此相救,是我们一个行规。况这事云过天空,今日既承下顾,掀过这鞭子去,现成儿的酒席,咱们喝酒,你我就借着这杯酒解开这个扣儿,作过相与,你道如何?'; 早有那些在座的一同上前解和。老弟,你道我看众朋友的面上,也算忒让了他了罢。
安老爷擎杯道: 不必讲,这一定是十三妹无疑了。 邓九公绰着那一部长髯,说: 兄弟,不是她还有谁?那时我同周三两个,才要和她讲话。忽然正西上,亦飞过一枝镖来,正向了那十三妹的胸前。我将说得声'; 招家伙'; ,她早把身子一闪,那镖早打了个空。接着又是第二枝打来,她不闪了,只把身子一蹲,伸手向上一绰,早把那枝镖绰在手里。说时迟,紧跟着就是第三枝打来;那时快,她把手里这枝镖,迎着那枝镖发出去,打个正着,只见当的一声,冒了一股火星子,当啷啷,两枝镖双双落地。那四面看的人,就海潮一般,喝了个连环大彩。
那发镖的人,也不曾露个面儿,早不知吓到那里去了。她也更不去寻,更不在意,便向我和周三道:'; 你二位今日这场斗,我也不问你们是非长短,只是一个靠着家门口儿,一个靠仗着暗器,便那赢了,也被天下英雄耻笑。这耻笑不耻笑,却与我无干,只是我要问问:怎生输了的便该撩脂抹粉戴花?难道这脂粉花朵的里头,便不许有个英雄不成?如今你两个且慢动手,这一桌银子算我的;你两个,那个出头和我试斗一斗,且看看谁输谁蠃,那个戴那花朵儿,擦那胭脂,抹那脸粉!'; 老弟,那个当儿,劣兄到底比周三多吃了几年老米饭,一看她那光景,断非寻常之辈,不可轻敌。才待和她讲理,那周三见坏了他的道路,又欺那十三妹是个女子,冷不防嗖的就是一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