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从心下暗伏,看林黛玉的价值观
黛玉与宝钗化解恩怨,成为金兰契知己,缘起于刘姥姥游大观园之后,二人的一次私谈。
宝钗便坐了笑道:“你跪下,我要审你。”
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瞧宝丫头疯了!审问我什么?”
宝钗冷笑道:“好个千金 *** !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说的是什么?你只实说便罢。”
黛玉不解,只管发笑,心里也不免疑惑起来,口里只说:“我何曾说什么?你不过要捏我的错儿罢了。你倒说出来我听听。”
宝钗笑道:“你还装憨儿。昨儿行酒令你说的是什么?我竟不知那里来的。”
黛玉一想,方想起来昨儿失于检点,那《牡丹亭》《西厢记》说了两句,不觉红了脸,便上来搂着宝钗,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给我,再不说了。”
宝钗笑道:“我也不知道,听你说的怪生的,所以请教你。”
黛玉道:“好姐姐,你别说与别人,我以后再不说了。”
宝钗见他羞得满脸飞红,满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追问,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诉他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踏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一席话,说的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伏,只有答应“是”的一字。
黛玉暗伏的是什么呢?很多人认为是宝钗的风度。黛玉由于以为宝钗“藏奸”,一直对宝钗心怀敌意,各种冷嘲热讽,旁敲侧击地吃醋。她在心里认为,宝钗必定也敌视着她,随时准备反戈一击。
所以,当宝钗指出她失言,她的之一反应是,宝钗要捏她的错儿。然而超出她预期的是,宝钗没有公开令她难堪,也没有私下议论褒贬,而是当面指出,坦诚劝谏,还主动坦白说,自己小时候也读过这些书,她这才明白,宝钗是一番好意。
紧接着,黛玉打趣宝钗建议的惜春画具清单加入了她自己的嫁妆。
宝钗笑道:“不用问,狗嘴里还有像牙不成!”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拧他的脸。
黛玉笑着忙央告:“好姐姐,饶了我罢!颦儿年纪小,只知说,不知道轻重,作姐姐的教导我。姐姐不饶我,还求谁去?”
众人不知话内有因,都笑道:“说的好可怜见的,连我们也软了,饶了他罢。”
宝钗原是和他顽,忽听他又拉扯前番说他胡看杂书的话,便不好再和他厮闹,放起他来。
黛玉笑道:“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饶人的。”
黛玉这几句是重提刚才宝钗那一番劝谏,同时感念宝钗对她的“饶”,而且表示,如果彼此调换了位置,她是不会饶过宝钗的,这是承认宝钗的心胸气度值得自己学习。
但是,黛玉的服气,并不只是因为宝钗的涵养。
后来黛玉生病,宝钗建议她吃燕窝,黛玉再次主动提起了宝钗上次的劝谏。
黛玉叹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
宝钗的一次“兰言”,彻底解开了黛玉的疑癖,而且被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黛玉能如此感激宝钗,根本上还是因为她认可了宝钗那些劝谏,在观点上与宝钗达成了共识。
因为价值观相同,所以才认可宝钗的劝谏是好话,是善意,否则黛玉只会表面承认错误,内心里嘲笑着宝钗的刻板无趣,在行为上敬而远之。
而黛玉是从此后,与宝钗如亲姐妹一般,她认宝钗的母亲作干娘,视宝钗的堂妹如亲妹妹,她能接受宝钗送来的燕窝,也不在意饮尽她喝剩的半杯茶。
她俩虽生长于不同的家庭背景,但受教育的本质差别并不大。
黛玉生于探花门第,父亲无子,拿她当男孩教养,她七岁前已经读完了《四书》,这是最正统的儒家经典。她幼时一直随父宦游,所以,闺房中那满架子的书,多半是入住贾府,生活安定了之后,才有机会去囤积饱读。但是,在贾府能买到和找来的,多半是正经诗书,而那些禁书,还得等宝玉带来给她看。
宝钗也是因为父亲对儿子感到失望,转而对她花大力气培养。薛家藏书众多,杂七杂八,族中男孩女孩都可以去看,宝钗的博学大概就是那时养成的。八九岁上就读了那些“杂书”,所以,对于男女情事的启蒙,她反而比黛玉更早。也因此,她因为读禁书而受到的教训,比黛玉更早更严厉。
打骂、烧书,这对一个八九岁乖女孩的冲击可想而知。也因为这种更加直接的 *** ,使宝钗意识到社会对女性的道德要求是何等严苛。
行酒令时,男人说“青春已大守空闺”这样的闺怨词句,属于风流倜傥,而黛玉说了句“良辰美景奈何天”,就得自省“失于检点”。
如果没有家长们的暴力教育,任由女孩子随便读言情书,沉湎于浪漫虚幻的爱情故事,又会怎样呢?
更好的结局是像杜丽娘那样,有缘嫁个才貌双全,高中进士,有情有义的郎君,但这是神话,万中取一都未必有的概率。
更多的可能是像崔莺莺那样,付出身心之后,被男人始乱终弃,身败名裂,还要被贾母这样的旁观看客批判说“鬼不成鬼,贼不成贼”。
更甚者,大概是像《三借庐笔谈》里记录的故事:“乾隆时,杭州有贾人女,明慧工诗,以酷嗜《红楼》,致成瘵疾。绵惙时,父母以是书贻祸,恨而投之火,女在床大哭曰: ‘奈何烧煞我宝玉。’遂气噎而死。”
有些精彩的爱情故事书自打问世之后,因被痴情儿女阅读,背负了不少风流孽债,正统人家要禁止传阅这些书,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这些因为沉湎于爱情故事而自毁的人,其实就是宝钗说的“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自从人类进入父系社会以来,男女之间的情感似乎很少有完全对等的,多数情况下都是女人爱男人,比男人 *** 更多。《圣经-旧约》里,上帝为了惩罚夏娃带头偷吃禁果,安排说:“你必恋慕你丈夫,你丈夫必管辖你。”(创3:16)。
如果抛开宗教神话的设定,大概是因为在男女合作的婚姻中,男子承担了更多的经济压力,因而在家中有更高地位和话语权,而女子只能作为男子的助手和工具存在。男子要求妻妾对自己绝对效忠,而女性的贞节名声也直接决定了她的社会地位和家庭处境。
忠诚本身,需要情感的支撑,况且,封建社会强调的贞节,无论是臣对君,还是妻对夫,都是单方面无条件的奉献。君主可以昏聩残暴,但臣子必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丈夫可以朝秦暮楚三妻四妾,但妻子必须忠贞不渝,她的世界里只有他。
所以,虽然官方并不公开赞许爱情,但单方面强调贞节,鼓励女性对男性的爱情忠贞。多数脍炙人口的中国爱情故事,都是身份高或者本领大的女子爱上卑弱的男子,无怨无悔奉献一切。比如牛郎织女,孟姜女与万喜良,梁山伯与祝英台,白蛇与许仙,王宝钏与薛平贵等等。官方是赞许女性对男性无条件忠贞热爱,只求奉献不求回报过一生的。
封建社会的女性本来就受教育机会有限,而各阶级喜闻乐见的传说故事和戏剧又都是这种调调儿,加上女性的生理和心理特点,一代又一代以爱情和贞烈为自我生命价值的女性就这样被培养出来了。荷尔蒙对男女的诱惑是同样大的,而违反社会规则之后的代价却大不相同。男子喜新厌旧始乱终弃,顶多被批评为“风流无行”,而女子则要遭受 *** 羞辱。人人都唾骂潘金莲,而西门庆则是大家羡慕和钦佩的对象。
在这种社会环境下,做女人实在是很吃亏很不利的了。
但女人也不傻,她们也有自己的应对 *** ,诚然,她们无力改变固有的社会体制和道德观念,但是她们可以利用现有的体制来自我保护。那就是,拒绝成为恋爱脑,因为荷尔蒙上头而自毁一生。
古时候的良家闺秀,都是自觉地深藏深闺,不见外姓男子,也就杜绝了被引诱而失身玷誉的可能。既然男子追捧女性的贞操,女性就把贞操作为一种筹码,拿去要挟对方。
崔莺莺说:“妾千金之躯,一旦弃之。此身皆托于足下。”而摒弃了恋爱脑的女子,则把自己的千金之躯看得极重要。宝钗的海棠诗说:珍重芳姿昼掩门,大白天也闺门紧闭,为的是珍重自己的芳姿。李纨赞许说这诗“有身份”。
尤三姐因情自媒,主动求婚于柳湘莲,被对方以为是淫奔不才之辈,不屑为妻。她愤而自杀,鬼魂自称是“耻情而觉”,认为单方面的主动爱情是可耻的。
晴雯是宝玉的预备役姨娘,并且生得风流灵巧,她爱慕宝玉,会为宝玉吃袭人和芳官的醋,也会为了他不顾寒冷贴斗方,带病熬夜补雀裘,但她始终不肯为他抛弃自己的千金之躯。虽然是个需要近身伺候甚至陪伴少爷洗澡的丫鬟,但她一直用大家闺秀的底线要求自己,所以,在综合德才品貌之后,缺点不少的她,依然能在太虚幻境薄命司十二钗又副册上高居榜首。
晴雯虽然恪守贞操底线,却在外在表现上吃了亏。美貌出众的她巧于自我修饰,引起了守旧派对她品行的怀疑,导致遭诽谤而寿夭。虽然有“女为悦己者容”的说法,但古代正经女人还是以俭素为美。宝钗唇不点眉不画,不熏香,穿素淡颜色,不爱花儿粉儿,正是这种价值导向的极致。古人认为女人太爱修饰,就容易招惹是非,是不安于室的表现。德言容工中的容,并不是要求女子美貌,而是要求女子衣饰得体适度。
除了不能过度修饰,避免容貌为外人所见,女子的才华也不能外露。原著中多次强调这一点:
宝玉道:“这也算自暴自弃了。前日我在外头和相公们商议画儿,他们听见咱们起诗社,求我把稿子给他们瞧瞧。我就写了几首给他们看看,谁不真心叹服。他们都抄了刻去了。”
探春黛玉忙问道:“这是真话么?”
宝玉笑道:“说谎的是那架上的鹦哥。”
黛玉探春听说,都道:“你真真胡闹!且别说那不成诗,便是成诗,我们的笔墨也不该传到外头去。”
宝玉道:“这怕什么!古来闺阁中的笔墨不要传出去,如今也没有人知道了。”……
黛玉一面让宝钗坐,一面笑说道:“我曾见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终身遭际令人可欣可羡可悲可叹者甚多。今日饭后无事,因欲择出数人,胡乱凑几首诗以寄感慨,可巧探丫头来会我瞧凤姐姐去,我也身上懒懒的没同他去。才将做了五首,一时困倦起来,撂在那里,不想二爷来了就瞧见了。其实给他看也倒没有什么,但只我嫌他是不是的写给人看去。”
宝玉忙道:“我多早晚给人看来呢。昨日那把扇子,原是我爱那几首白海棠的诗,所以我自己用小楷写了,不过为的是拿在手中看着便易。我岂不知闺阁中诗词字迹是轻易往外传诵不得的。自从你说了,我总没拿出园子去。”
宝钗道:“林妹妹这虑的也是。你既写在扇子上,偶然忘记了,拿在书房里去被相公们看见了,岂有不问是谁做的呢。倘或传扬开了,反为不美。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件。其余诗词,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些才华的名誉。”
从黛玉探春到宝钗,都认为闺阁诗文不该传出去,因为她们这样人家的姑娘,不能要“才女”之名。
虽然戏剧小说里的女主角都是才貌双全,但现实生活中只有欢场青楼的女子才要花枝招展卖弄才情,吸引恩客们追欢买笑。而正经人家的女子,都是以贞静之德为之一,其次是女红。其余的才华,都是锦上添花,即便有,也不宜大加宣扬。
宝钗虽然口角锋芒,知识渊博,可在人前都是“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这是女性的一种自我保护。
而王熙凤由于自幼被当作男儿教养,所以并无女性常见的低调和掩饰,属于那个环境里的异类。她平日打扮如神妃仙子,“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她见男人毫不怯场,打理家务,被曹公赞叹为“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这样的凤姐自然会招惹是非。贾瑞就被她吸引,诱她偷情,虽然最后还是被她设相思局整死了,但解决问题的过程并不令人愉快。换作其他的低调女子,更乐于从一开始就避免这种麻烦。
通常旧时好人家的女孩自幼都有母亲言传身教闺范,今天生产力发达,女性可以自立于社会,这一套处世原则就被视为枷锁。但在那个时代,那是女性自我保护的必备求生法则。一旦违背,轻则惹来麻烦,重则死无葬身之地。
林黛玉自幼读男孩子的书,母亲又早逝,来到外祖母家饱受宠爱,所以没人想起来要教她这一套道理,直到十五岁那年,宝姐姐捐弃前嫌兰言相劝,才令她醍醐灌顶,一再检讨自己是“自误”。这自误不仅是指错怪了好人美意,也是指自己从前的处事太不谨慎。
黛玉能如此受教,根本原因在于她认可宝钗言辞背后的价值观。
自五四以来,对黛玉的评价一直是两个极端。有人说她是反封建的叛逆少女,也有人说她是只知恋爱失去自我的狭隘怨妇。更有人把黛玉直接理解为不正经的女子。比如作家杨绛评价说:“ “一双似喜非喜的含情目。”深闺淑女,哪来这副表情?这该是招徕男人的一种表情吧?”
深受传统教育影响的大家闺秀杨绛,认为“含情”的表情是有损女子品格的。
诚然,黛玉在书中,属于爱情悲剧人物,但她的爱情谈不上背礼叛伦。
第二十五回, 凤姐说黛玉:
“你给我们家作了媳妇,少什么?”指宝玉道:“你瞧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点还玷辱了谁呢?”
第六十六回,贾琏的小厮兴儿说宝玉:
“只是他已有了,只未露形,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则都还小,故尚未及此。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
王熙凤是内宅少奶奶,是主子;兴儿是外宅男仆,是奴才。这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认为,宝玉黛玉未来是必定要成婚的。他们能有这样的看法,来源必定是长辈的意思,也就是贾母的计划。
宝黛恋情是在有婚姻期许的大前提下萌生和发展起来的,因为有了长辈做主这个前提,他们的爱情就被作者美好化、合法化,与民间常见言情故事中的“淫奔自择、私定终身”式行为,有所区别。长辈的认可,不但使得其爱情合乎规范伦常,也为情根深种做了合理化铺垫,让后来婚事未遂、天人永隔的悲剧更加打动人心。
宝黛之间有许多恋慕牵挂与猜疑试探相交织的爱情细节。因为这些细节描写太过浪漫唯美,读者几乎忘记了,他们本来就是有长辈首肯的婚姻计划的。所以这一曲浪漫的爱情双人舞,其实是在礼教规矩的框架之内,发乎情,止乎礼,并未越雷池。
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
林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通红,登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到“欺负”两个字上,早又把眼睛圈儿红了,转身就走。……
宝玉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 *** 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
林黛玉登时撂下脸来,说道:“二哥哥,你说什么?”
宝玉笑道:“我何尝说什么。”
黛玉便哭道:“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帐书,也来拿我取笑儿。我成了爷们解闷的。”一面哭着,一面下床来往外就走。
宝玉两次用《西厢记》台词调情,黛玉都很气恼,反应也很激烈,这是她的淑女本色。却被多数读者理解为打情骂俏惺惺作态。
紫鹃情词试忙玉之前说:
“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近来瞧他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
这表明黛玉在元宵夜给宝玉吃残酒失态之后,有所反省,约束言行恪守礼节,但被多数读者视为这是紫鹃谎话的一部分。因为读者只对他们愿意看、愿意信的内容印象深刻。
现代有读者觉得,黛玉为情所困,是恋爱脑,是依附男性的失败女性。尤其是后四十回的她,言语无味面目可憎,失去了前八十回中的灵气。
在宝玉已经表白了“你放心”之后,到八十回结束,黛玉都没有再吃醋任性,可是到了八十回之后,又重新变得斤斤计较碎碎叨叨,连看到一盆开双朵儿的兰花都立刻联想到婚事,恨嫁之心溢于言表。
张爱玲说黛玉:“为了宝玉定亲而病剧,照当时的人看来,就有不贞的嫌疑,害得程本的黛玉临终向紫鹃自剖,斯文扫地。”
这样斯文扫地思嫁欲狂的黛玉,失去了传统含蓄的美感,也是很多读者不喜欢这个人物的重要原因。
黛玉作为绛珠仙子下凡,以还泪为本心大愿,本身就有一个“为情所困”的剧情设定,现代读者要求她作为才女,给后世女子树立独立自主的典范,实在有点强人所难。她对宝玉的态度是:“你好我自好,不必为我自失。”是可以单方面为爱情奉献不计代价的。
脂批说:“绛珠之泪偏不因离恨而落,为惜石而落。可见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计为之乎?所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悲夫!”
所以,黛玉不会因为不能占有宝玉、得到宝二奶奶的名分而活活气死,虽然这样的结局更容易被世俗读者所理解,但并不符合她“世外仙姝”的气质和身份。她更可能是在与宝玉有婚约的前提下泪尽而死,更有点儿贞烈的意味,暗合了“质本洁来还洁去”的自谶。这与她认同宝钗的自律守矩克制感情以自保的处世方式和价值观,并不矛盾。她无法独立于爱情,但也不会抛开尊严和自律,成为世俗怨妇。
她从不曾背叛礼教,但她也尊重自己的心;她知道该怎样做对自己更有利,但依然会为爱相思付出生命。她一边认可良家女子不以才气公然夸耀于人,另一边又认为为了避免与言情故事沾边而放弃怀古好诗是“‘胶柱鼓瑟’,矫揉造作”。能恪遵传统礼仪,端庄自持,但又为爱情守住初心奋然无悔,才是真实的黛玉。
与其争论黛玉宝钗这两个二百多年前的小说人物是否符合我们今天的言行标准和价值取向,不如体谅她们的艰难处境,包容她们的不同选择,更充分欣赏其美好本质,才算是不辜负了《红楼梦》这本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