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精美短文的“三个诀窍”
古代流传下来的百十来字“豆腐块儿”散文,犹如晶莹剔透的宝石,历经无数次遴选,穿越千百年,仍“屹立”于当今文选和课本之中,令人赞叹。这些精美短文具有“三个诀窍”。
之一,立意独到。譬如,150余字的《杂说四》(韩愈),提出与一般见解相悖的观点。人们常说:“缺人才啊。”该文却振臂高呼:“不缺人才,缺的是赏识人才的人!”振聋发聩,令人耳目一新。请看: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只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马之千里者,一食或尽粟一石。食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马也,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
又如,仅68字的《武帝求茂才异等诏》(刘彻),是官府通告,提出要聘用有缺点的“茂材异等”!这跟古往今来征求人才时罗列一条条优异资质大相径庭——
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马或奔踶而致千里,士或有负俗之累而立功名。夫泛驾之马,跅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其令州郡察吏民有茂材异等可为将相及使绝国者。
再如,仅百余字的《爱莲说》明确打出“与前人不同”的大旗,高调宣称:“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如果是写人的精粹短文,目光瞄向的,是不同于常人的独特风骨。如170余字的《五柳先生传》(陶渊明),写了鲜见的奇人: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穷得叮当响,却不胜其乐;读书随兴之所至,不追根穷源;有酒就喝个痛快,写文章自己看着高兴就行——刻画出一种特立独行的志趣和精神追求。
第二,论据精当、给力。如上述《武帝求茂才异等诏》总共四句话,第二、三句给出两个论据。一个是“马或奔踶而致千里,士或有负俗之累而立功名”,意即虽有缺点,能建功立业,就是有大本领的人,强调“看人看大处”。另一个是“泛驾之马,跅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意即对有缺点的人,“关键在管理”。两论据精辟有力独到,不容置辩。
再如,80余字的《记承天寺夜游》(苏轼)着力刻画写承天寺之静: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写“静”的论据是“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也就是月下翠竹、柏树的斑驳“影子”。环境寂静,才能注意到竹树倩影;内心宁静,方有心思从地上疏影联想到池中水藻——别出心裁的“影子论据”营造出环境和内心的“双重安静”,让承天寺之静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
第三,语言洗练、易懂。试看以下几句:“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杂说四》)、“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小石潭记》)、“先生不知何许人也,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五柳先生传》),句句干净、好懂。
其实,现代优秀白话短篇,同样蕴含“三个诀窍”。试看160来字的《山茶花》(郭沫若):
昨晚从山上回来,采了几串茨实、几簇秋楂、几枝蓓蕾着的山茶。
我把它们投插在一个铁壶里面,挂在壁间。
鲜红的楂子和嫩黄的茨实衬着浓碧的山茶叶——这是怎么也不能描画出的一种风味。黑色的铁壶更和苔衣深厚的岩骨一样了。
今早刚从熟睡里醒来时,小小的一室中漾着一种清香的不知名的花气。
这是从什么地方吹来的呀?——
原来铁壶中投插着的山茶,竟开了四朵白色的鲜花!
啊,清秋活在我壶里了!
写秋天的韵味不写辽阔天地间的花草树木、山河原野,而是将“笔路”一转,指向室内,赞美插在铁壶里的山茶花。这是“独到的立意”。“清香的不知名的花气”是写“味”,“白色的鲜花”是写“色”, “味”与“色”共同构成“山茶花体现纯美秋韵”“精当、有力的论据”。语言亦简洁、易懂——同样显现出“三个诀窍”。
“三个诀窍”跟清代桐城派姚鼐提出的“义理”“考据”“辞章”相契合,关涉文章的“论点”“论据”“语言”,是在回答“想说啥?”“根据是啥?”“怎么说?”三个属文的基本问题。
“论点”如“货”,“论据”似“船”,“船”坚不漏,“货”才安稳如山。“语言”好比吹帆之风,罡风劲吹,“货”才运得远。
贯彻之一个“诀窍”,须深入观察、独立思考。贯彻第二个“诀窍”,重在一个“细”字。清代说书人柳敬亭为说明“武松的英雄气概”,采用了一个极为细小的“论据”:武松走进酒店,店内空无一人,便高叫一声,震得店内空缸空瓮都发出一片“嗡嗡”声。这个细微“论据”顿时把武松高大魁梧、气概不凡的形象凸显起来。贯彻第三个“诀窍”,宜“以口语为主,杂以书面词语”,使语言既流畅易懂,又不失文采。
“三个诀窍”不仅是写短文的好帮手,对写好长篇也颇具启示意义。
(作者:杜永道,系《语言文字报》原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