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诡笔记|古代笔记中唯一被冠名“特异功能”的本领
笔者的小学时代,恰逢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那时流行过一段时间的“特异功能热”,耳朵辨字、隔空取物、意念治病等等,后来被证明无一不是采用魔术手法的骗人招数。九十年代延续的各种号称养生治病的“神功”也大同小异。后来随着国家科普工作的不断推进和群众科学素养的不断提高,这类骗局才渐渐销声匿迹。
在古代,囿于科学不昌,人们对很多奇异的自然现象或当时无法给出合理解释的情况,都疑神疑鬼,将其归结为非自然力使然。而倘若一个人在某些地方展现出了某种特长,就更容易被神化。不过“特异功能”这个词在古代笔记中作为篇目名出现,据笔者所见,只有一次,是在晚清笔记《眉庐丛话》之中援引的一个记载于《晋书》中的故事。
颐和园长廊苏式彩画中的千里眼和顺风耳
一、“千里传音”去催债
东吴景帝年间,有个乌程人久病不愈,等到病好之后,突然多了一项本领:“能以响言者,言于此而闻于彼。自其所听之,不觉其声之大也。自远听之,如人对言,不觉声之自远来也。声之所往。”这段话的意思,按照今天的说法,就是此人学会了千里传音。当然说“千里”两个字,可能过分夸大了,因为笔记中记载的是“声之所往,随其所向,远者所过十数里”。但这也很了不起了。而且后来,这一技术还有了实用价值。他有位邻居,欠了别人一大笔钱,跑到外乡一躲就是好几年,债主没办法,就找到这位“传音哥”,请他帮忙。“传音哥”说了一堆责难邻居的话,说你欠债不还,这样躲下去不是办法,早晚会给自己招来祸殃。那位邻居在外乡,耳朵里总听到催债声,“以为鬼神”,害怕得不行,只好回来还债了。
对于自己的这项特异功能,“传音哥”自己也不知打哪儿得来的。而《眉庐丛话》的作者况周颐的解释是“此必电气之作用,不俨然无线 *** 乎?顾何必得之困病之后?世之精研电学者,必能推究其故矣!”况周颐是晚清大学者,湛深经学,博稽古籍,难得的是他思想开明,对西方科技并不一概排斥之,甚至颇有尝试用新观念解释旧现象的博达,对于“千里传音”这一现象的解说就是证明,虽然这种解说并不一定准确,但总比视之为仙术强得多了。
《眉庐丛话》
虽然这则笔记中“千里传音”的真相一时还无法揭开,但就笔者的理解,很可能是将魏晋时期流行的“长啸”夸大后衍生出的故事。翻翻《世说新语》就知道,那时的士人们真称得上是嗜啸成风,阮籍擅啸,嘐然长啸韵响嘹亮;刘琨擅啸,趁月登楼清啸退敌;谢安擅啸,吟啸风浪气定神闲;陶渊明擅啸,登皋舒啸临流赋诗……就像西晋文学家成公绥在《啸赋》中说的那样:“逸群公子,体奇好异。傲世忘荣,绝弃人事。睎高慕古,长想远思。将登箕山以抗节,浮沧海以游志。于是延友生,集同好……发妙声于丹唇,激哀音于皓齿。响抑扬而潜转,气冲郁而熛起。协黄宫于清角,杂商羽于流徵。飘游云于泰清,集长风乎万里。曲既终而响绝,遗余玩而未已。”
“长啸”究竟是什么,一直存在争议,有人说是口哨,有人说是呼麦,迄今仍无定论,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这是一种传音极远、震撼力极大、感染力极强的发声方式。清代学者王士祯在《池北偶谈》中就记载:唐朝天宝末年,峨眉山上有位姓陈的道士善长啸,“能作雷鼓霹雳之音,听者倾悚”。王士祯的族叔王与盛,是位美如冠玉的翩翩美少年,“性聪悟,诗文伎艺,寓目即工”,他尤其擅长长啸,每一发声,都可以“响振林木”。
二、中国长啸之一人
魏晋年间以“啸”闻名的之一人,大约应该是阮籍,但《晋书》中记载,有位名叫孙登的人(别名“苏门先生”,是著名隐士,与孙权长子孙登并非一人),“啸技”远胜阮籍。有一次阮籍找他探讨长生之术,孙登不应,阮籍长啸而退,走到半路,“闻有声若驾凤之音,响乎岩谷,乃登之啸也”。
如果放宽视野,选出整个古代中国的“长啸之一人”,我以为是雅号“啸翁”的汪京,他的事迹被记载在清代笔记《虞初新志》之中:
《虞初新志》
“啸翁者,歙州长啸老人汪京,字紫庭,善啸,而年又更高,故人皆呼为‘啸翁’也。”汪京经常在清爽的夜间独自登临高山之巅,豁然长啸,直啸得“山鸣谷应,林木震动。禽鸟惊飞,虎豹骇走”,山民中已经入睡的,都从梦中惊醒;还没睡着的,心里感到恐惧不安,疑为山崩地震,皆绕室彷徨,不敢就寝。第二天早晨起来,人们互相询问,“乃知为啸翁发啸也”。据说啸翁的长啸之所以能如此动人心魄,是一位名叫“啸仙”的隐士在他年幼时传授给他的,“能作鸾鹤凤凰鸣,每一发声,则百鸟回翔,鸡鹜皆舞;又善作老龙吟,醉卧大江滨,长吟数声,鱼虾皆破浪来朝,鼋鼍多迎涛以拜”。
这一番能惊动飞禽走兽、鱼虾鼋鼍的长啸,怎么听怎么显得夸大其词。而《虞初新志》记载的啸翁长啸之“绝唱”,虽然依旧夸张,却也别有一番气势和悲壮。那一天,他与几个樵夫、渔夫、盲人,军人,一起登上平山的六一楼。众人想听啸翁的长啸,啸翁以自己年纪大了,牙齿掉了,无法发声而推辞,但经不住众人一再恳求,他只好同意了。“初发声,如空山铁笛,音韵悠扬。既而如鹤唳长天,声彻霄汉。少顷,移声向东,则风从西来,蒿莱尽伏,排闼击户,危楼欲动。再而移声向西,则风从东至,訚然荡然,如千军万马,驰骤于前,又若两军相角,短兵长剑紧接之势。久之,则屋瓦欲飞,林木将拔也。”这样长啸了一炷香的工夫,啸翁气竭,昏倒在地,朋友们大惊失色,赶紧叫山上的和尚来救人,“灌以沸水,半晌乃苏”,下山时,已经“月印前溪矣”。
除了长啸,啸翁还懂医学、擅书画,歌唱得也很好听,八十岁的人了,唱起歌来“声犹绕梁云”,只是那次六一楼之旅后,就再也不肯长啸了,大概是伤了元气吧!
三、竹筒传声很玄奇
有人可能会说,长啸虽然传声遥远,但跟《眉庐丛话》里提到的那位“传音哥”的传声本领好像还不是一回事,毕竟长啸类似“野性的呼唤”,而“传音哥”可是实打实的“微信语音”。不过有一说一,长啸毕竟是古人真实的行为,而“千里传音”这种事儿可信度不高。
提及“千里传音”的志怪笔记不少,其中最为奇葩的一则要算《子不语》中的“江秀才寄语”。
《子不语》
江秀才是江西婺源人,名叫江永,“能制奇器”。他在家中耕田,都用木牛,到城外出游也是骑一木驴,无论木牛还是木驴都“不食不鸣”,随他的指挥而动。人们都觉得是妖怪,江永却笑着说,这是诸葛孔明研究出的 *** ,自己只是照着设计仿制,“不过中用机关耳,非妖也”。在他制造的“奇器”中,最令人惊讶的是一种传声装置:这种装置是用竹筒做的,中间用玻璃做一个盖子,有锁,必须用钥匙才能打开。打开盖子后,“向筒说数千言,言毕即闭”,然后盖好盖子锁上,传送的距离只要在千里之内,“人开筒侧耳,其音宛在,如面谈也”,一旦超过千里,“则音渐渐散不全矣”。此事一望即知是杜撰,但况周颐在《餐樱庑随笔》中说“其法在留声机、 *** 之间,惜未能精益求精而底于成耳”,就颇有些类似“足球起源于中国”的自欺了。
事实上,真正的 *** 直到1882年才进入中国,是丹麦大北电报公司在上海的公司所在地设立了 *** 交换所,才正式开放通话的。1883年,英商中国东洋德律风公司上海分公司盘接了大北电报公司 *** 交换所的全部资产,实施租界内 *** 业务统一管理。随着 *** 在租界内的广泛使用,逐渐扩展到上海市内以及全国各地。
如同照相机一样,最初 *** 带给中国人的除了新奇,还有恐惧,一些晚清笔记记载,有些之一次接听 *** 的人以为话筒里被锁了鬼魂,因而吓得魂飞魄散,守旧派人士据此大做文章,说洋人在中国设置 *** 线是欲将华夏置于“天罗地网”之内。对此,开明的洋务派人士奋起反击,盛宣怀就于1899年上疏说:“德律风(英文Telephone的音译)创自欧、美。入手而能用,著耳而得声,坐一室而可对百朋,隔颜色而可亲謦欬,此亘古未有之便宜。故创行未三十年,遍于各国。其始止达数十里,现已可通数千里。新机既辟,不可禁遏。”除了强调 *** 对国家现代化的作用外,他还特别从维护国家电信 *** 的角度发出警告:“西人眈眈逐逐,欲攘我电报之权利而未得其间。沿江沿海通商各埠,若令皆设有德律风,他日由短线而达长路,由传声而兼传字,势必一纵而不可收拾。不特中国电报权利必为所夺,而彼之消息更速于我。防备不早,补救何从?”这道奏折使清廷下定决心自建 *** 通信机构,并迅速将 *** 业务向全国拓展,“自是京师、天津、上海、奉天、福州、广州、江宁、汉口、长沙、太原皆设之”,从而真正实现了“千里传音”。
不禁又想起“特异功能热”的年代,几十年过去了,不知道当年深陷其中的人们能不能醒悟,真正能创造奇迹的,从来都是科学,而不是什么“特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