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诡笔记|古代笔记里真实的靳辅和陈潢
最近《天下长河》热播,尽管对这部标榜为历史正剧的电视连续剧,包括笔者在内的很多人都发现了一些不符合史实之处,但不可否认的是,这部剧确实是近年来历史剧的精品之作。尤其考虑到它的题材涉及到跟中国古代民生息息相关的、但在文艺作品中很少得到表现的治河工程,就更加难能可贵了。
《天下长河》中的主要人物,除了康熙、索额图、明珠等君相外,还有治河能臣靳辅和陈潢。对这两位,读过二月河先生的长篇小说《康熙大帝》的朋友想必不会陌生。那么,排除小说和影视剧中演绎的成分,历史上真实的他们又是怎样的人物呢?
《天下长河》剧照
一、康熙:君臣知遇是必然
明末战乱,河道废弛。据史料记载,从康熙元年到康熙十五年,黄河每四五个月就泛滥一次,给两岸人民带来了巨大的痛苦。所以,就像电视剧所演的那样,康熙帝将三藩、漕运、河工“书而悬之宫中柱上”,考虑到漕运的通畅亦与河工息息相关,那么在康熙帝心中,治水几乎占了三分之二的位置。
因此,康熙和靳辅的君臣知遇,就成了历史的必然。
靳辅
清嘉道年间的名臣赵慎畛在笔记《榆巢杂识》中对靳辅有过一段短暂而真实的记录:“靳文襄辅(靳辅的谥号文襄),其先济南历城人,后为辽阳人,由编修历兵部尚书、总督河道。”康熙年间,北运河口东从宿迁到皂河,黄河一旦涨水,经常祸及数百里。靳辅“于皂河迤东挑河二十里,又以山东汶、泗、沂、泇(均为河水名)诸水暴涨,漂溺宿、桃、青、山、安、沐、海七州县民田无算”,而且严重影响到漕运,于是“考开中河三百里,杀黄河之势,杀七邑之灾,漕艘安渡”,立下了不朽的功勋。这段笔记中也提到了陈潢,“字天一,钱塘人,佐文襄经理河干,殚竭智能,以治河功给佥事职衔”。
《天下长河》中,一开场靳辅因为黄河决口被捕入狱,被锁拿到京,拉到黄河边问斩,多亏康熙慧眼识人,在法场上将他赦免之事,纯属虚构。但靳辅一生功业,有赖康熙护持,却实有其事。
靳辅所采取的治河策略主要是明代治河专家潘季驯的“束水攻沙”之法。古人崇拜祖先,总认为“祖制不可改”,所以后世治水免不了要向大禹学习,多用疏浚,而“束水攻沙”理论则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地化“疏”为“束”,引起了很多不肯实地考察,只一味从古书里找办法的守旧派的不满,所以阻力重重。
更加要命的,是反对靳辅最力者,大都不是什么奸臣,而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忠臣和能臣。
陈康祺在《郎潜纪闻三笔》中就把“围攻”靳辅的主要大臣挨个数落了一遍,“文襄公靳辅,任河事最久,其受人倾轧亦最多”。康熙二十四年,皇上念及高邮、宝应诸州县湖水泛溢,民田被淹,就把安徽按察使于成龙和靳辅召到京师商议,于成龙力主开浚海口故道,而靳辅则主张筑长堤束水。
《郎潜纪闻三笔》
康熙年间有两个于成龙,都是以廉政出名的能臣,《天下长河》里的于振甲基本上是“小于”(字振甲)为主,杂以“老于”(字北溟)。“老于”外号“于青菜”,是说他从来不贪污国家半文钱,纯靠官俸养家,搞得每天只能吃青菜充饥。《漫游小钞》中记一事:他当罗城县令时,县衙就用一间平房,用墙隔成两半,前半边办公,后半边住宿,买不起桌子,就用土堆了一个公案。跟他一起的仆人生了病,无常鬼来勾魂时,被于成龙撞上了,于成龙说我这儿就剩下一个办事的,你给勾了去,我这一县的公事怎么办?那鬼吓唬他说你要不服亲自跟我到阴曹地府走一趟。于成龙说去就去谁怕谁!“一路茫昧昏暗,比至一处,见城阙巍峨,府署雄壮”,于成龙要往里面走,那鬼说你先等一会儿,然后自己进了去,片刻出来,说地藏菩萨给于大人面子,下令取消勾走你仆人之事。那鬼将于成龙带回家,说我带你地府半日游,你是不是该给点儿谢礼?于成龙说我是清官,要钱没有,只有一件旧葛袍相赠。自古官员正直清廉到一定份儿上,玉皇大帝也拿他没辙,那鬼只好悻悻而去……
这样的清官,跟海瑞一样,在官场上注定是遭到排挤的,所以也难免添了些倔强之气——“小于”也是如此,于是,他跟靳辅发生了很大的争执,并由此分成了两派:“时大学士九卿从公议,而通参成其范、给事中王又旦、御史钱珏,均是成龙(以于成龙的意见为正确)。”康熙一时拿不定,乃命尚书萨穆哈等去高邮、宝应勘视,回来时奏称:于成龙的意见不切实际。这时名臣汤斌以巡抚入为尚书,却赞同于成龙的意见,康熙没办法,“卒以廷臣异议,命侍郎孙在丰往董其役,未尝专从公策也”。此后在康熙二十六年,又因为治水之事,爆发了靳辅和于成龙两派的争执,“公仍主筑堤减水之说。时成龙抚直隶,上以辅疏示询,成龙仍言下河宜开,重堤不宜筑”。
二、陈潢:奇人奇遇奇功业
康熙二十七年正月,御史郭琇弹劾靳辅“糜费帑金,攘夺民田,横取米麦越境货卖”。这是靳辅在官场中遇到的一次大挑战。
郭琇在康熙年间“直声震天下”。《栖霞阁野乘》上记载,他早年担任吴江县令时,有贪腐行为,后来汤斌当江苏巡抚,当面斥责他,郭琇倒也坦荡,说自古上梁不正下梁歪,“向来上官要钱,卑职无措,只得取之于民,今大人如能一清如水,卑职何敢贪耶?”等于把球踢回给了汤斌。问题是汤斌真的是个一清如水的大清官,郭琇也说到做到,回到县衙后用水把公堂清洗了一遍,从此“大改前辄”,成为一个清正廉明的好官。
此人钱是不贪一文了,却贪名,每次弹劾大臣都要搞得惊天动地,有表演之嫌。他对靳辅的弹劾,归根结底都是一些查无实据的“罪状”,尤其河工,花钱、侵田都是难免的事情,若锱铢必较,就没法办事了。偏偏这时“科臣刘楷、台臣陆修祖,复交章劾之,(慕)天颜、(孙)在丰,亦疏论公屯田累民,及阻挠下河开浚事”。靳辅只好一一辩驳,最后康熙考虑全局,“卒允九卿议,停筑重堤,革公职”,但是“又命学士凯音布、侍卫马布、尚书张玉书、图纳等先后往勘”。他们考察回来,都称赞靳辅治河的功劳。据《熙朝新语》记载,康熙帝对大学士们说:“近来议论靳辅者甚多,靳辅为总河多年,挑河筑堤,漕运并未迟误,谓之毫无效力不可,但屯田下河之事,亦难逃罪,即欲置之重典,亦须留七八年,朕曾阅《河防一览》,于治河洞悉,凡事皆虑永久。”从康熙皇帝的话语中不难看出,部分朝臣对靳辅的治河功绩是全盘否定的,多亏康熙帝这番言辞,对靳辅赶尽杀绝的朝议才渐渐休止。
《熙朝新语》
可惜,陈潢没有熬过这场争端,就在这一年病逝于北京。
就像《天下长河》中演绎的那样,陈潢是中国历史上不世出的治河奇才,可惜留下来的关于他的史料实在是太少了。据《熙朝新语》记载,他与靳辅的结识经过非常传奇:“靳文襄公过邯郸吕祖祠见壁有题诗云:‘富贵荣华五十秋,纵然一梦也风流。而今落拓邯郸道,要与先生借枕头。’”上面的墨迹还没有干,靳辅大奇,一路追赶,总算将他追上,“一见遂为知己”。陈潢“明钩戈之法,复精奇门步算,凡河防得失变态,并有先见,一时治河诸员以师事之”。康熙二十三年五月,康熙皇帝南巡时,问靳辅:“尔必有博通古今之人辅尔!”靳辅说:“通晓政事有一人,即陈潢,凡臣所经营,皆潢之计议。”还说:“臣垂老多病,万一即填沟壑或卧病不能驰驱,则继臣司河者,仍必得陈潢在幕佐之,庶不歧误。”于是康熙召见了陈潢,“特赐参议衔,以幕友邀恩,遽应四品官服”。时人评价为“奇人有奇遇也”。
陈潢为治河奔走四方,立下了赫赫功勋,他继承了前人“筑堤束水,以水攻沙”的思想,大量建筑减水坝,开挖引河,一边分流杀势以应对洪峰,一边合流攻沙用以防洪。他发明了测定水流量的 *** ,“以测土方之法,移而测水”,将束水攻沙提高到一个新的水平。“其后两河既奠。”吴振棫撰《养吉斋丛录》中记载:“先于安东近湖地试民屯垦有效,因力赞文襄开屯收息,以业两河游食贫民,补历年糜帑,兼备此后防河经费。”这本来是一项有利民生,并能解决河防开支的壮举,但因为“辟土渐广,占利私恳者多”,才导致郭琇等人抓住把柄,将他和靳辅弹劾。
在巨大的精神压力面前,在多年河工中奔波不已,疲惫不堪的陈潢终于一瞑不视。
《天下长河》中的陈潢
三、靳辅:临死举荐于成龙
康熙帝毕竟是杰出的政治家,他非常清楚靳辅治河 *** 的正确性,只过了一年,康熙二十八年正月,“上南巡阅河”,特地把靳辅召来一起,“上亲见堤工河道”,极有成效,就公开表彰靳辅“实心任事,劳绩昭然”,将他官复原职。
而靳辅复官后所做的一件要事,便是替陈潢鸣不平。在多年一起为治河奋战的日日夜夜中,两个人已经超越了官员与幕僚的关系,结下了深厚的友情,对陈潢的死,他痛心不已,“文襄再起,以义友竭忠,疏陈于朝”。在疏中他坦然地说,我治水的 *** ,“如堤翟坝,塞清口潭,改南运于太平坝,疏皂河,辟中河,其议悉自(陈)潢发之”,表示自己“不敢冒功罔上,以负死友”。
康熙三十一年,靳辅复任河督,但不久之后就因劳累过度病逝。据《榆巢杂识》记载,靳辅去世前向康熙上疏推荐的河督继任者,让所有人大吃一惊,居然是在治河方面多次和他发生抵触的于成龙。在靳辅看来,自己已经将河道工程基本完工了,接下来最需要的是找一个稳健扎实、廉洁无私的人“守成”,于是想到了于成龙,认为他“审量经营之处,颇具苦心”。于是康熙听了他的举荐,让于成龙“继为河道总督”。时人都称赞:“文襄之虚心让善,殊有古大臣风。”
《榆巢杂识》
转过年,康熙召见河督于成龙和另一位曾经参与过河工的大臣董讷,当面责备他们对靳辅的排挤,并对大学士说:“于成龙和董讷都曾经向我告状,说靳辅治河,河岸上没有见到为了固土而栽种的树木,直到我南巡,看到河岸上遍栽柳树,指给他们,他们才无言以对。当时九卿都说靳辅当从重治罪,甚至有人要置他于死地,假如我真按照这些人说的做了,岂不是天大的冤案?!”于成龙和董讷“皆叩首”,表示认错和悔过。不过,于成龙和董讷都算是风骨和操守俱佳的能臣,所以康熙帝也没有过分追究。赵慎畛不禁在笔记中发出这样的感慨:“以圣祖之明,公之忠勤结主知,而汤文正、于襄勤、郭总宪诸公又皆公忠耆硕,非有一豪妨贤害正之心,而时会所遭,乃至千挫百折,含尤忍诟,几几丧生平之实望,而是非功罪,后人亦莫可与明,益叹功名之地之不易处也。”翻译过来,就是说发生争执的双方,都并非为了一己私利,而争执的结果却险些使治河大业毁于一旦,只能让后人感慨做事的艰难了……
《天下长河》中的靳辅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天下长河》结尾的歌曲,改编自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明显是感慨人生苦短,不如及时行乐的词句,画面上却是靳辅和陈潢为了治河大业而忍辱含垢、栉风沐雨,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一面认识到现实终究无法逃避的虚幻,一面又用坚韧不拔的奋斗来反抗这种虚幻,古老的中华民族能够繁衍生息至今,真是多亏了这样一批铁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