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本海默与《薄伽梵歌》:一位科学家的人文素养
1945年7月,当亲眼目睹世界上之一颗 *** 在新墨西哥沙漠中试爆成功、蘑菇云腾空而起时,奥本海默不禁想起了印度史诗《薄伽梵歌》中的语句:“漫天奇光异彩,有如圣灵逞威,只有一千个太阳,才能与其争辉”。其后,该诗中的另一句话涌上他心头:“现在我成为死亡,世界的破坏者”。
在公众心目中,像奥本海默这样的二十世纪科学家想必是遵从绝对科学理性的人物,却不知他也有着熟识人文经典、多愁善感的一面,但也恰恰是这些人文修养,使他成为一个更为全面和立体的人物,并且度过了人生中几段艰难迷茫的时期。
奥本海默在小学时便已初步接触了古典学,阅读原版希腊文的柏拉图著作与《荷马史诗》,以及用拉丁文写就的凯撒、维吉尔和贺拉斯作品。进入哈佛就读后,他有一段时间曾考虑成为一位古典学者,认真研读了吉本长达三千页的巨著《罗马帝国衰亡史》,只可惜,他最终选择了物理学,也不知这是人类的幸运还是不幸。
如果说奥本海默对西方古典学只是出于一种纯粹的兴趣的话,那么古印度哲学则彻底影响了他对生活的态度。1931年10月,年仅27岁的奥本海默遭遇丧母之痛。从此他对伯克利梵文教授阿瑟.赖德的学术产生了极大兴趣。赖德于19世纪末在德国学成梵语,归国后先在哈佛大学任教,之后前往伯克利教书。相同的文化经历与求学背景使得奥本海默与赖德结成了忘年交。
奥本海默每周四请赖德过来讲授梵语,甚至把父亲送给他的新款克莱斯勒轿车称为“揭路荼”,即印度神话中能载着主神飞上天的鸟神。掌握了梵语的奥本海默还开始自主阅读《薄伽梵歌》,哪怕赖德在两年前已将其翻译出版,看来奥本海默深知通晓原典的重要性。
《薄伽梵歌》是印度大史诗《摩诃婆罗多》中的第6篇。整部大史诗讲述的是古印度建国之开祖婆罗多族两支后裔俱卢族和般度族为争夺王位继承权而展开的斗争,而该篇所讲述的,则是在两族军队业已对垒,准备开战之时,阿周那王子看到亲友在敌军阵中,便失去了勇气,对战争的合法性产生了质疑,于是准备放弃:“看见我的亲人们分列两军急着开战,我四肢无力,口干舌燥,浑身战栗,毛发耸然。神弓从我手中滑落,周身体肤发烫,我头晕目眩,站立不稳,我看见了不祥之兆。我不明白,在战争中杀死我的亲戚有何益处?!“
就在这时,作为大神毗湿奴化身的黑天出现了,通过对话打消了阿周那的疑惑,使他重拾战斗的勇气。《薄伽梵歌》中的哲学思想,尤其是宿命论与俗世责任间的关系,给了奥本海默以心灵上的宁静。他在给弟弟的信中写道:“我认为所有的事物都能激起自制,包括学习、责任、战争、个人努力,甚至是维持生计的需要,我们都应该满怀感激之情去接受它们。”专心工作,承担责任,自我约束,坦然面对结果,这或许也影响了奥本海默在研发和使用 *** 问题上所持的观点,即努力研发,但将最终使用的决定权交予军方和政治家(参见:奥本海默与 *** 间的爱恨情仇)
然而,奥本海默所信赖的罗斯福却没能熬到 *** 问世的那一刻。在听闻罗斯福逝世的消息时,奥本海默在曼哈顿计划工作人员举办的悼念仪式上,也引用了《薄伽梵歌》:“人是一种以信念为本体的造物。一个人信什么,他就是什么“,借以阐发他们过去十余年中对罗斯福的信赖:”对罗斯福的信念由世界各国的数以百万计的人所共有。因此,我们才能保持希望。因此,我们才应该坚守希望,坚信他的善行不会随着他的逝去而终结“。
《薄伽梵歌》给了奥本海默以在充满不确定的条件下保持希望的动力,他在悼念仪式结束后,对自己的朋友、同为物理学家的大卫.霍金斯如是说:“罗斯福是个了不起的建筑师,杜鲁门或许会是个好木匠”。
即便是那句“现在我成为死亡,世界的破坏者”,也应在其语境中加以理解。故事的背景是黑天试图劝服王子放弃对战争合法性问题的疑虑,尽自己的职责,为了使其铭记,他露出了自己的手臂,说出了这句话。可见,此言更多是关于责任,而非破坏力,意即在必要的情况下,哪怕释放出再强大的破坏力也再所不惜。
但是,广岛与长崎遭受核打击后的惨象或许使奥本海默开始质疑《薄伽梵歌》中的说教是否准确。自此以后,很少看见他再公开引用其中的诗句。不过,奥本海默对人文学科重要性的认识倒是一如既往。在执掌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期间,他在大力引进各位物理学家的同时,也吸引到不少人文学者前来投奔,如主持发掘雅典市集的考古学家霍默.汤普森、诗人T.S.艾略特、历史学家汤因比、社会哲学家伊塞亚.柏林和外交家乔治.凯南。在作为院长的讲话中,奥本海默一再强调人文知识会帮助科学更好地理解它的性质和结果。相信奥本海默此言是有感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