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君特·普里恩的一些琐事
最早翻看关于普里恩的东西,是在大约五年前,被小伙伴委托寻找相关书籍的时候。
虽然这位U艇指挥官并非处于自己在意的领域,但生性好奇,还是大致去了解了下和他相关的内容。而且退一万步讲,即便不去专门查阅,普里恩在1939年10月击沉英国海军的“皇家橡树”战列舰一事,也算是人尽皆知的了。
后来假期回国,就将下图这本被前主人收藏于战时1943年圣诞节的书给了小伙伴,算是完成了任务。
»Mein Weg nach Scapa Flow«,是普里恩发表于1940年时的一本自传,主要内容就是对在斯卡帕湾击沉英军“皇家橡树”战列舰的记叙。
小伙伴很开心收到1943年的旧书,也很宝贝书本上前主人的收藏贴纸。
但于我个人而言,时至今日仍清楚记得,或者说觉得更为稀罕的,是在翻查资料期间,偶然得见的一张明信片。
上面记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莱比锡,1940年10月2日。
寄往空军法兰克福管区
“亲爱的同志们!来自假期的衷心问候。我在此处与普里恩上尉坐在一起,并一同度过了个美好的晚上。祝你们都好。”
这张早已泛黄的纸片本身并没什么特别,文字所写的,不过是位名叫弗兰策的空军小士官,在假期时给战友们的问候,但是这纸片的边缘处,有着U47艇长君特普里恩的签名。
这么看起来,字里行间那种得意到显摆的情绪,顿时就出了画面。想来边缘处的签名,该是那位名叫弗兰策的小士官为了证明所言非虚,而特地向普里恩要的吧。
在那个年代,这真的是件与战事没有太多关系的琐碎小事,小到根本不值得被记下来。所以看到那几行字时,就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
不知道要怎么用文字来表达当时的感觉,只能大致地将那种情绪模模糊糊地划归为“沉重”,但却又夹杂了些许“没想到会看到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的庆幸。
有些好奇,那晚两人共同坐在莱比锡民族会战纪念碑下,会聊些什么。是英国海军被击沉的皇家橡树号,还是艇长先生曾经在莱比锡的日子呢。
八十年后,依旧是受人之托,找了一张类似角度的彩照明信片,坐在纪念碑下,写下了那张老明信片上的译文。
这座欧洲更大的纪念碑,自建成以来,无论在帝国时期还是共和国的年月,都是官方举办纪念活动的重要地点之一,充满了象征意义。但这一点,到了战后就差点成为被摧毁推平的理由。
幸得有善于变通者,及时喊出了“德俄战斗兄弟情 Deutsch-russische Waffenbrüderschaft”的口号,这座规模巨大的纪念碑得以幸存至今。
在入口处的展板上有这座巨大建筑的详细数据,但仰头向上望去时,依旧还是会惊讶于它的规模,无论是从外看去,还是置身其中。
照片不好表达出来的沉重压迫感,只有亲立于前才能体会到。
莱比锡会战使得此前各自为政的德意志各邦国联合起来,与入侵的拿破仑军队作战并取得胜利,“德意志”这先前更倾向于地理概念的词语才逐渐拥有了民族和国家意义。
在德国历史上特定的一些时期,会有将瓦卢斯之战(条顿堡森林)称为德国“开国之战”的说法存在。但若是仔细来讲,莱比锡民族会战可能才该算是那种更贴近现代意义上的,民族国家团结和觉醒的开端。
时值夏日,纪念碑前水池两侧的斜坡已开出了零零星星的矢车菊,高处的风,吹过来依然很冷。用有些冻僵了的手写完明信片,从建筑物的露台上向远处看去。
德国的夏日就是如此,若身处阳光未及之地,即便是一身长衣长裤,阴寒照样可以彻骨。
1940年的10月,应该更冷才是。
便就那么不着边际地想了下去。
如果从一开始,从一开始,斯卡帕湾里不曾有过自沉的德国舰艇,1939年的定场辞能换一个故事。
那么后来就没有U47和沉没的皇家橡树,也不会有大西洋底的狼群。
那么在这座纪念碑下,八十年前那晚坐在一起聊天的人,或许就是一位普普通通的船长,和一位刚入职不久的机场地勤。可能最多不过是聊聊那场1813年的莱比锡战役,或是各自工作中的见闻和经历,再给对方讲讲家乡的故事。
说到家乡,普里恩的家确实就在莱比锡,他曾就读的文理中学,位于城中的一处街角,如今已成了地 *** 院。在国社德国时期,这座学校还曾更名过为普里恩中学。
1914年莱比锡地图上 Königin-Carola文理中学的位置(绿色处)
如今的莱比锡地 *** 院,位于Königin-Carola文理中学旧址上(08.07.2020)
Königin-Carola文理中学旧照(ca.1902)
在当时的德国,其实像寄明信片的空军小士官那样,以类似“追星”方式对待普里恩的情况并不罕见。因为那时的宣传部门可谓是相当的不遗余力。
影响巨大,战绩出众的军人,其事迹无一例外地都会被刊登在报刊杂志上。除了相关的明信片、书籍、影片之类,街道和学校等机构的名称,甚至在小孩子们玩的玩具等物上都能寻得踪迹。
德累军博的常设展览中,有关二战时期德国海军U艇相关的内容。
其中左上的柏林画报,封面为普里恩。
位于利兹曼施塔特-Litzmannstadt(波兰罗兹-Łódź )文理中学的一份1943年的毕业成绩单,其校名于1941年夏季时被命名为“君特普里恩中学”。
战时发行的普里恩的明信片
Winterhilfswerk des Deutschen Volkes(WHW)
为募集冬季救济款项而发行售卖的收集用小册。
此系列共有20位当局多用来宣传的对象,
其中包
括
他们各自的
数张照片,和生平事迹简介。
Nr.17 君特普里恩
1940年德国发行的一款以普里恩相关的棋牌游戏:
Mit Prien gegen England
所以说,我所叹息和惊异的,并非是1940年10月那个黄昏在莱比锡会战纪念碑下发生的,而是这小小的微不足道,竟未遗失于岁月的长河,而我竟也有幸得见。
并不是很了解普里恩本人如何,但是U艇部队对于国社德国的海军来讲意味着什么,U47在斯卡帕湾击沉英军的皇家橡树一事所象征意义,和技术上的困难程度,心里还是有数的。
时至今日,石荷州的普伦地区仍留存有以普里恩命名的街道。
其实这个命名也曾有过一些争议。因受魏玛共和国后期衰败的影响,普里恩早期曾是NSDAP的成员,后因要加入海军才放弃了这个身份。但这放到战后的德国来看,足以是其人生中一个不可容忍的污点。
除了上面闲聊到的这些琐事,还有一件想说的,是个个人比较在意的“闲篇儿”:战后西德海军的驱逐舰命名一事。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有三艘同级的驱逐舰服役于西德海军。对于这三艘舰船的命名,当时的联邦国防部长施罗德(Gerhard Schröder)和海军高层产生了分歧。
部长先生提议将君特吕特晏斯作为首艘舰船的名字。名字的选择基于其据称曾 *** 反犹主义,批判水晶之夜,并于1941年牺牲生命来履行职责,随俾斯麦号一同沉入海底。
此举目的是打破战后德国 *** 所默认的一种桎梏: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抵抗希特勒的斗争中,没有突出作用的人,不可被算为德国的英雄。(这段原文里用了两句双重否定,当初之一遍愣是给看懵了。)
简单来讲,就是那些在未牵涉国社政权过多的基础上,同时体现出了身为军人的尽职与英勇的,即便他们没有参与过类似720事件的反抗行动中,也可以被作为现今德国军队的英雄看待。这也标志着Wehrmacht将正式成为战后Bundeswehr的军事传统的一部分。
个人来讲,原则上还是非常赞同这种观点的。但必须首先承认,“未牵涉国社政权过多”这个大前提,是非常难以判别的。故而更为保险的做法,还是严格地“一刀切”。这也就是为什么,对于现今德国联邦国防军军事传统的探讨仍在进行当中。
比起军事战史,其实这部分才是个人最感兴趣的领域。希望以后可以有机会慢慢地将各种见闻和想法写出来吧。
说回命名船舰一事。
将D185命名为“吕特晏斯”的提议一出来,海军高层就不乐意了:这是命名了个寂寞啊,就不能找个有名的吗?
其中更有甚者直接放话:吕特晏斯到底谁啊?现在几乎都没人认识他了。
看看,这就是德国海军的塑料战友情,比当年隔壁空军的施坦因霍夫和伊勒菲尔德的情分都塑料。
好吧,上面一句只是玩笑。
其实西德海军这种看似“无情”的反应背后,在某种意义上,体现出了其难得的“人间清醒”。
自提尔皮茨时代开始,德国海军相较陆军来讲,会更与同时期的政权过从甚密些。他们所考虑的,除本身军事领域的内容外,甚至还会将自身与政权视为一体,从而去顾及整体上的影响。加之“贵族军种”的特性,自然在选择代表自身形象的象征时,会更为挑剔和谨慎。
这些因素可能直接影响到后来,海军方面断然拒绝了以弗里奇(Werner von Fritsch, 1936—1938, OBdH)来命名第二艘舰船的提议。
理由其实比一开始我自己认为的要简单很多。因为那丝毫不涉及弗里奇大将反对希特勒的初衷,是源于反对种族主义的角度,还是因为单纯军事上的分歧。原因只是由于弗里奇在1938年曾被错误地指控为同性恋,并被解除了职务。
因此西德的海军军官们无比担心,不明历史真相的群众,会因之一印象而对“弗里奇”这个名字产生误解。八卦闲篇儿在很多时候,要比正经事流传广泛且深入人心多了。
先不提要不要进一步探究其反抗的初衷究竟是什么,一上来先要解释同性恋其实是错误指控而并非事实,对于西德海军们来讲,就简直是要了命了。
但另一方面,他们自己也很清楚,吕特晏斯的知名度究竟有几斤几两。
就...很难办。
君特吕特晏斯(25.05.1889 — 27.05.1941)和他的俾斯麦号战列舰
关于吕特晏斯,个人比较了解的部分,是海军同僚对他性情的评价:不易接近、孤僻,沉闷而严肃;对于工作抱有热情,极富责任心;喜欢独自做决定,厌恶虚伪,做事讲求逻辑,为人正直,珍视爱惜自己军人的身份,但却缺乏处理人情世故的能力;与当时政权的领导层关系冷淡。
简言之,就是假设我摊上这么一位领导,尊敬归最尊敬,但十有八九得被吓到哭着跑掉。
吕特晏斯在无线电信息中表达了战至最后的决心
基尔拉博海事纪念馆中俾斯麦号战列舰的金属铭牌
不满意“弗里奇”,也不想用“吕特晏斯”这个没什么影响力的名字,当时D185驱逐舰的名称,最被海军们看好的,其实是“普里恩”。
这位U47的艇长,无论是军事成就还是知名度,都算得上是无可挑剔,甚至可以说,他在斯卡帕湾一战的成就,本身就是德国海军自身传统的一种接续。
但后来并未采用艇长的名字,是因为找不到任何一件事,可以来说明他与NSDAP的足够距离。更何况在早期,他还是其中的成员之一。
要知道,施罗德的意愿是打破桎梏,而非是彻底颠覆评价的标准。而这标准可是德国与他国弥合裂痕,达成和解的必要基础。
和国防部长争论抱怨过后的西德海军领导层,后来还是给出了自己对于三艘驱逐舰的命名建议:“阿登纳”、“柏林”、“隆美尔”,理由是影响力和名气足够大,在国际上不易被误解。
毕竟美国电台记者曾干出过,在报道中将铁十字认作万字符号的事。天知道找个冷门人物来命名,他们会再造出什么谣出来。
海军高层给出的这三个选择虽然有名,但问题也很明显: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谁也不挨谁。
如果把这三个拿去当单词归类题目做,唯一的解题思路就是:看谁不是人。
但你看剩下的那俩,搁一起也不是很搭啊。
按道理来讲,同时期的同级“姊妹舰”,大多都该以同一类人事物来命名才是。
最终命名的原则确定在了这两点:和国社政权保持有足够的距离;在军事方面有一定的成就或榜样作用。前者是底线,后者算是附加要求。
经过了反复讨论商议后,国防部长采纳了提议:从曾经的海陆空三军中,各选择一位符合条件的军人为舰船命名。海军便也接受了名叫“吕特晏斯”的D185。
所以后来这三艘驱逐舰的名字,就来自三位属于Wehrmacht的军人。他们三人分别代表了“海、陆、空”三个军种,虽曾效命于国社德国,但总体上讲还是品性端正。
D 185 - Lütjens
D 187 - Rommel
D 186 - Mölders
说实话,这事也真的是为难海军跟空军了。尤其是海军,可以说是被为难得非常彻底。
因受军种所限的作战方式,和整体上一贯较为亲近政权等因素,海军找人找得那叫一个费劲。想来自家但凡要是有个两项要求都符合,能拿出手的,也不至于当初用地名穷对付,外加还得把隔壁的隆美尔给借来凑数。
至于普里恩,如果说真的只以当初国防部长施罗德的想法去判断和评价,答案又会是什么样的呢?
»Wir müssen den Mumm haben wie jedes andere Volk, Männer zu ehren, die ihrem Lande tapfer und treu gedient haben.«
以及这句话中的所言的勇敢和忠诚,又该加上什么样的定语才合适呢?
相较战舰命名一事所发生的六七十年代,如今德国军方对于此类事件的整体态度更趋于谨慎和保守。那么围绕着这些内容的探讨,不知他们在未来的日子里,又会有怎样的观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