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战争战败,清末各阶层有何不同看法?
甲午中日战争在中国近代史上开启了一个新时代,用李鸿章的话说,就是“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当时的读书人有天崩地解之感。梁启超认为,“自从和日本打了一个败仗下来,国内有心人,真象睡梦中着了一个霹雳。因想道堂堂中国为什么衰败到这田地?”——梁启超:《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
19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产生了一批文化名人,与康有为等科举出仕的一代人不一样,鲁迅、蒋百里、蒋梦麟、胡适、任鸿隽等等一长串名字,都是在这一时代出生的,而他们出生后不久所遭遇的最重大事件就是甲午中日战争。一向被视为蕞尔小邦的日本竟然击败了大清帝国,而且让不少人趋之若鹜前往留学。
1、民国革命者的少年经历
著名革命者、四川荣县的吴玉章(1878—1966)回忆:“我还记得甲午战败的消息传到我家乡的时候,我和我的二哥(吴永锟)痛哭不止。那时我的母亲刚死去不久,我的二哥正和我一起在家守孝。家庭的不幸使我们对国家的危亡更具敏感,我们当时悲痛之深,实非言语所能表达。”认为《马关条约》是前所未有的亡国条约,“它使全中国都为之震动。从前我国还只是被西方大国打败过,现在竟被东方的小国打败了,而且失败得那样惨,条约又订得那样苛,这是多么大的耻辱啊!”—《吴玉章回忆录》2页1978年
甲午之前,占据吴玉章脑海的还是忠孝节义,随着进入成都尊经书院,对于旧学的了解更加深入,对于岳飞、文天祥、黄淳耀等人的事迹格外钦佩,使其感时忧国之心倍增,“中国的出路究竟何在呢?我有些茫然。正当我在政治上十分苦闷的时候,传来了康梁变法维新的思想,我于是热烈地接受了它”。
军事学家、浙江海宁人蒋百里(1882—1938)在其《自传遗稿》里提到,甲午战争爆发,他才十三岁,为了帮堂兄乡试时夹带,“去问街上的钱庄里边借了一张《申报》来,因为有些消息可参看,同时又可抄点论说,预备对策的论文。我记得中间还有一篇大骂李鸿章的文章。《新智识论》就在那个时候开始的,这就是甲午战争,从此 *** 了我的新智识,我学会了看报”。由此,蒋百里知道了平壤、牙山、大东沟、九连城、威海卫、刘公岛等地名,可是“那个时候找不到一本地图,无意中不知在那一家看见一张地图,因为边界上涂颜色的关系,就使我注意到海参崴同珲春的这只角上”。
蒋百里“还记得那年秋天在海宁天宁寺里来了两个陌生买字的人,先是一个朝鲜人,后来一个仿佛有点安徽人的样子,住了二三个月就走的,现在想来无疑是日本侦探。因为这两个人写的字都是十七帖,如果那时有人拿正楷来考他们一下,一定会露马脚。仿佛那时中日方面也有警戒的样子,所以来了一位城营”。他还记得:校场里所练依然是马步弓箭,并没有受到这场大战的影响。
民国时代北大校长、教育部部长、浙江余姚的蒋梦麟(1886—1964),则从走村串户的小贩那里看到绘有国家大事的画片,“有一年新春假期里,有一套新鲜的图画引起小孩子们的浓厚兴趣。这套五彩图画绘的是1894年(甲午年)中日战争的故事。其中有一张画的是渤海上的海战场面,日本舰队中的一艘军舰已被几罐装满火药的大瓦罐击中起火,军舰正在下沉。图中还画着几百个同样的大瓦罐在海上漂浮。这种瓦罐,就是当时民间所通用的夜壶,夜间小便时使用的。另一幅画中则画着一群戴了铐链的日本俘虏,有的则关在笼子里。中国打了大胜仗了!”—他看到的可能是当时上海出版的《点石斋画报》中“精神胜利法”式的战胜倭寇的新闻。
尽管只是纸上的胜仗,可是“我们小孩子们却深信不疑。后来我年纪大一点以后,我才知道我国实际上是被日本打败了,而且割让了台湾,我们的海军被日本消灭,高丽也被日本抢走了”。
这一流行乡间的精神胜利法,因为画片的普及,可以很快传播,而且很可能成为乡间故老茶余饭后深信不疑的谈资。
2、军人家族后代
黄海海战中北洋水师一败涂地,致远舰管带邓世昌壮烈殉国,不仅在当时士人阶层引起很多敬意,对于其家族而言记忆也可谓颇为深刻。
其外孙女回忆,邓世昌出征那一天,“话说得特别多,想的事也特别多。再三叮嘱要教育好孩子,照顾好孩子。但说话很坦然,没有流露出伤感。后来,他在大东沟英勇阵亡的消息传来,外祖母才恍然大悟”。
邓世昌生前爱用的水盂、盂中小勺,以及视若拱璧的怀中之物——一枚白玉印章(刻有“邓正卿印”字样),甲午出征,他都特意留在家中,显然“誓愿战死,不期生还”。——邓素娥口述、黄锦和笔录:《邓世昌遗事及有关文献》
邓世昌大战在即的坦然,无疑是视死如归的典范,他落水后拒绝爱犬的救护,毅然赴死,其中的决心可见一斑。
邓世昌的妻子何氏时居上海,听闻邓的死讯,请人绘像设邓氏牌位早晚香烛祭奠,直至她去世,从未间断。——《虎门文史》第3辑-广东人民出版社,2015年
邓世昌曾孙女邓立英回忆,“太公殉国后,他的夫人我们叫太婆,拿着一个小油灯,楼上楼下地走。那个时候我们在虹口住的地方挺大的,她就在家里到处走啊,呼唤叫我太公的名字,家里的情景也比较凄凉”。
清廷鉴于邓世昌家无余财,忠贞报国,对其家族抚恤甚多,奖赏了十万两白银,颁给其母亲三斤黄金所制的“教子有方”匾额,还封邓家三代为一品官。邓氏长子邓泽洪承袭一品官,短暂做过广东水师提标,但面对甲午战后的惨状与清廷的颟顸,与二弟弃官经商,继承祖业,开始经营茶庄。后来赞助孙中山的革命主张,为其捐款捐物。邓家对清廷已经完全失望,并未因清廷的恩赐祖荫而改变,邓氏后人都走向了革命反清之路。
邓家后代一直谨记邓世昌遗训:“正直,爱国,为民”。
感召于先人的人格,邓世昌死后,其后人于广州沙河天平架石鼓岭邓氏家族墓地为其设衣冠冢,毁于“文革”,1984年其后人又进行修复。1994年9月,邓墓迁到今天的天河公园,墓园有邓世昌塑像与墓碑。
3、官僚阶层
当时的官僚阶层普遍轻视日本,在屡战屡败后,心理大受冲击后祭起“精神胜利大法”:是当时一些官僚的不晓世事和冥顽不灵已极,孙宝瑄引述宋恕的话:
“甲午之役,朝鲜无所谓东学党。其事为袁世凯所虚造,而两国因之酿战祸,至于割地赔费,使支那受重辱,损元气”。
颠倒黑白,将主要事件一笔勾销,宣称东学党乃袁世凯伪造,推脱一切责任——孙宝瑄:《忘山庐日记》上册,1901年正月十六日条,上海古籍出版社
宋恕(1862~1910),近代启蒙思想家,逊清末年佛儒兼通的佛教学者。与章太炎同被誉为“浙江两奇才”,李鸿章称其为“海内奇才”,谭嗣同誉其为“后王师”。这样的“奇才”也无法接受被日本击败的事实,可见甲午惨败的震撼效果。
另一种官僚则是面对战败的事实有了无力感:陈寅恪的祖父陈宝箴,父亲陈三立对于甲午战败,“心中总是愤懑难耐,痛惜不已”,陈寅恪为了对此表示纪念,将长女命名为“流求”(台湾古称“流求”)。陈流求出生不久,陈寅恪又在北京琉璃厂淘得一满汉两种文字书写的“福建台湾巡抚关防”暗灰色长方印章,很可能就是唐景崧任内的遗物。陈寅恪对此颇为珍惜,将其藏于天津某银行地下室保险柜,唐筼曾专门带七岁的陈流求前往取出,并告诉女儿“这印与你的名字有关系”。抗战逃亡时,陈家也将此印章随身携带,后也不幸遗失。
陈寅恪次女陈小彭生于1931年1月30日,陈寅恪又为其取名“小彭”,“隐喻澎湖列岛(古时‘彭’‘澎’可以通用),是台湾海峡中的岛屿,风景极为秀丽,为台湾的屏障与门户,我们可将其视作台湾的姊妹岛。长女名‘流求’,次女名‘小彭’,不仅听起来十分亲切,更有深一层的意思:要我们姐妹切勿忘记在当时被日本侵占,而原本属于我国的台湾、澎湖”。——《也同欢乐也同愁:忆父亲陈寅恪母亲唐筼》
陈寅恪后来指导淮军后人石泉撰写硕士论文,石泉曾跟陈氏说起有意探讨甲午战败的内政背景,陈表示“此题可作”,但表示“我可以指导你,其实我对晚清历史还是熟习的;不过我自己不能做这方面的研究。认真做,就要动感情。那样,看问题就不客观了,所以我不能做。”此论文改题《甲午战争前后之晚清政局》于1997年出版。
这里面的“动感情”,必定是与甲午战争相关记忆相当密切,意难平而已。
甲午战争牵动各方观瞻的大事,光绪皇帝的老师翁同龢留下了丰富的日记,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视角。
朝鲜局势突变之前,《翁同龢日记》甲午五月廿二日(6月25日)对此有所记载,对李鸿章处置方式多有不满,“朝旨屡饬李相添兵,仅以三千勇屯仁川、牙山一带,迟徊不进。嘻,败矣!”
对于政敌的失误,翁同龢似乎很开心。
当时朝野上下,对于日本更多以蕞尔小邦视之,认为倘若开战,不难一举拿下。
翁同龢所欣赏的兵部主事傅云龙战前即在其条议题《机势在速议》,对于倘若中日开战相当乐观,而且主张速战速决:
“而今之机势,则无论战否,中国之利在速。不速,则彼之战舰不止十增其六;不速,则彼之扼要不止十里一营;……彼初不料我之主战也,主战则彼万万不肯遽战,而又万万不言不战。此非徒以老我师,盖将有以弥其隙。彼多一日经营,则我少一分把握。与其让彼从容,孰若运我之筹算?”
——翁万戈辑:《翁同龢文献丛编》之五“甲午战争”
编修张孝谦甚至主张:
“宜练征徽之颍毫、苏之海徐、浙之宁台、闽之漳泉、粤之嘉潮凶悍徒卒,许令效力,以不次之官、不赀之赏,令竟由闽广径渡横滨,或绕东北由新澙登岸,分途讨扰,但得数万人登岸,直指东京,彼即全局震动”。
这一构想不可谓不大胆,不过不由得不让人想起林则徐在 *** 战争时期所构想的民气可用。翁同龢文献所收类似主战、速战主张尚多。
翁同龢的得意门生、后来的状元实业家张謇此时也给他上了不少条陈,建议除了增派正规军,还要起用刘锦堂,“募哥老会二三十营,许其自新”。也正是张謇,在战争爆发后,弹劾李鸿章主张妥协不遗余力。
而盲目的乐观被北洋水师黄海之战打破,但是翁一直抱着莫名其妙的乐观看法,到处去和列国会谈,企图得到军械和政治支持。直到日军已经围攻旅顺,在军情如此紧急的形势下,慈禧太后的六旬万寿照办无误,成了翁同龢日记中记载的另一大事。宫内听戏的规矩一直没有中断,《翁同龢日记》就经常出现听戏的记载,如十月初九日(11月6日)“诣宁寿宫听戏”、十月十一日(11月8日)“再诣听戏处”,难怪洋人会有“中国喜事似可不办,何暇更及筵宴事耶”的揶揄,可谓任它风浪起,稳坐钓鱼船。”
很快,甲午年转瞬即逝,乙未年正月初五(1895年1月30日),翁同龢通过旁人送赫德信,称“得烟电,威海炮声隆隆”。翌日,翁同龢早上从电报“知威海南台不守”,随即来电告“南三台尽失,”“北洋水师宣告覆灭。清廷正式决定向日本求和乞降。
4、外国人旁观者清
所谓旁观者清,战前不少在华外国人对这场战争就有着清晰的判断。
其实,海关总税务司赫德早就对这一场战争的走势作出分析:“日本在这场新战争中,料将勇猛进攻,它有成功的可能。中国方面不免又用它的老战术,但是只要它能经得住失败,就可能慢慢利用其持久的力量和人数上的优势转移局面,取得最后胜利”,“中国能发挥持久的力量,在三四年内可以取胜。”——《中国海关与中日战争》中华书局,1983年。
英国海军部情报处提供的中日战争报告也提出:“不管从哪个角度讲,中国军队都是前途未卜的。……总的来说,他们都是缺乏训练,没有组织,没有合格的指挥人员。因此,在现有条件下,中日如果交战,只能有一种结“果。”“中国要想取胜日本,只能通过大幅度拖延时间,譬如说两年或三年。”
10月31日,恭亲王奕与李鸿藻、翁同龢等在总署接见英国公使欧格讷,后者临别前有所建言,“自中倭讲和,六阅月而无变更,致西国人群相訾议。昨一电曰德欲占舟山,今一电曰俄欲借旅顺。由是推之,明日法欲占广西,又明日俄欲占三省,许之乎?抑拒之也?且中国非不可振也,欲振作亦非至难能也。前六个月吾告贵署,曰急收南北洋残破之船,聚于一处,以为重立海军根本,而贵署不省。又曰练西北一枝劲兵,以防外患,而贵署不省。今中国危亡已见端矣,各国聚谋,而中国至今熟睡未醒,何也?”
鉴于恭亲王精力不继,“宜选忠廉有才略之大臣专图新政,期于必成,“何必事事推诿,一无所就乎?”
欧格讷坦言:“吾英商贸易于中者,皆愿中国富强无危险;吾英之不来华者,藉贸易以活者,亦愿中国富强无危险。故吾抒真心,说直话,不知王爷肯信否?即信,所虑仍如耳边之风,一过即忘耳。”
言犹在耳,欧格讷的话,很快就成了现实。甲午战争虽然尘埃落定,但并未激起应有的反思,从战前的速战、好战到战时的一筹莫展,再到战后的颟顸依旧,翁同龢的甲午战争记忆可以说是当时清廷中枢政治的缩影,这一幕幕记忆偶尔还会在随后的历史中浮现。
甲午一役,从庙堂之上,到江湖之间,其实更多是对于世情的隔膜,正是对于自身的估计过高而对于日本估计过低,导致形成了最后战败的无法接受以至于内心的震撼,甚至惨败之后依然有屡败屡战的声音。
欧格讷的临别赠言,“事事推诿,一无所就”,这种积习是如此顽固。其中到了危急关头,往往出现不问苍生问鬼神的情景,比如贵为帝师的翁同龢,这些细节其实正生动地展示了近代中国人的生活世界。
参考:《察势观风:近代中国的记忆、舆论与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