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生写家史︱走出双溪口
大学生写家史︱走出双溪口
美国历史学家卡尔·贝克尔曾说:“人人都是他自己的历史学家。”澎湃新闻·私家历史特别推出“大学生写家史”系列,记录大时代下一个个普通家庭的悲欢离合。
被嫁
1959年的一天,外曾祖父破天荒给家里人做了几双草鞋。外婆又惊喜又纳闷,因为家里工分不够,村里已经把她的粮食给停了,外曾祖父怎么有余钱给大家做草鞋呢?果然,天下没有白穿的草鞋,外曾祖父准备把外婆带到山里送人,家里也好省下一口粮食。与我想象的不同,外婆说起这段往事,声音里并没有太多伤感。对她来说,只要有饭吃就好,总比待在家里饿死强。“活着,比什么都强”,是外婆的人生法则。
穿上新做的草鞋,带着为数不多的破布衣裳,外婆跟着外曾祖父一路走到洋槽(坐落定村溪东岸,呈长条形点状散列。因村后山形似羊槽,而得名羊槽,后改为今名)。乌云压迫着大山,暴雨击打着大地,水位急剧上涨,进山的事只能缓一缓。他们在洋槽睡了两晚,情况稍有好转。可家中还有年幼的孩子,农事也需要劳动力,外曾祖父不宜离家太久,只得将女儿托付给洋槽人。外婆在洋槽人的陪伴下走了大半天的路,来到了廿十七都双溪口乡。
浙赣之间“江山”的深山
双溪口乡位于浙西赣东的大山之中,是衢州市最偏僻的村子之一。双溪口乡人民依山而居,靠山而活。大山给予了当地百姓生存物资,却也阻碍了当地的经济发展。解放前,双溪口一带民间流传“有因莫嫁市罗洋,刺干(蓬草)披,石头墙,棕[木宙](jiū)柱,松[木宙]梁,苦叶野菜半年粮,爬山越岭难煞男(人)”的歌谣。尽管已经解放多年,但是双溪口的贫困并未得到根本性的改变。外婆婚配的对象,我的外公家就是个典型例子。
“你外公后来反而变得更好看了”。外婆说初见外公时,他黝黑的皮肤,粗糙的手掌,开裂的脚踝,像一个跛脚的人。1959年的外公,是家中四个单身汉之一。外高祖、外太公、外公、小外公,一家子四个男人挤在一间泥草棚窝之中。他们本是淤头棠坂村人,抗日战争时期老家的房子被日本人烧了,于是逃难到了山里。作为外来人,他们没有自己的土地,只能租地主的地。地主是个吝啬鬼,外公种点花生都会被指责,说是花生太耗费土地的肥力。一大家子,总得想办法生活。靠勇气与能力而不看身份地位的放筏,成为了外公的更好选择。
双溪口桥(建成于1975年)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双溪口,伐木业兴盛。当时进村的道路不是人工踩踏而成的乡间野路,就是堪堪够手推车通过的人行道,货车运输在这样的条件下不可能实现。因此,当地百姓多采用放筏的形式将木头运送至城内。所谓放筏,是将木头编成木筏,由水路运出。砍下的木头,肩运至滩头进行嵌鼻,接着进行编排。每节筏底层、树梢交叉,根鼻洞内穿2根硬树条,再加插插紧。头要选一根弯端正的杉木,劈成大刀状。木排上可装载木柴、木炭、竹木器具等。每笼筏上站两个人,一人于筏首掌舵,一人于筏中撑篙。陡滩、急弯与风雨使得放筏十分危险,不时有人因此丧命,所以大部分人不愿意干这活。迫于生计,外公选择了放筏这条路,也正因为常年浸泡在水中,双脚才总是开裂。
经年的劳作并没有带来丰厚的报酬,放筏在人民公社时期工分并不高,外公一家只能勉强维持温饱。所以,当外婆嫁去双溪口时,呈现在她面前的是一间连门都没有的山棚,四面透风,更不要说像样的家具了。占地面积更大的床也不过是用缺角的三脚板凳(当地木工的辅助工具)拼接而成。床头外边,用砖头夹住细长的杉木枝,撑起来做床梁,外公似乎想尽可能为空荡的家增加几分体面。外公家里条件不好,可好歹是个能落脚的地方。在父亲开口的那一刻,外婆就明白旧的根须已经断了,她必须到新的土壤中落地生根。这个落魄的单身汉之家,时隔多年,终于再次迎来了女主人。
物资稀缺的年代,农村人家不养闲人。外婆需要通过自身的劳动换取粮票。大山耕地面积少,老百姓只能把目光投向森林。“冬天种山,春天种地。”冬季,村民们将主要精力集中于伐木。待到来年清明前,在山上放火,烧去树桩与杂草,形成草木灰做肥料。然后,村民们会用锄头等农具除去大石块,并将土地开成凹凸相间的“垄”和“沟”。开垦后形成的新“田地”,多种植玉米。为了防止野猪、鸟类、猴子等动物糟蹋农作物,播种以后就需要开始护田。
双溪口乡山林
开山、垦荒、耕作、收获,总能看到外婆的身影,可不管她怎么努力,一天最多也就只能拿五分。“以前农村合作社里,纵使女子再怎么厉害,都只有五分。男子只要强一点,就是十分打底。”尽管有差别对待,但新社会总算是给了农民机会。外公、外太公放筏,小外公捕鱼,外婆种地,外高祖看小孩,一家子忙忙碌碌,一点点积攒着工分,日子也在向好发展。
吃,家里人先吃;玩,家里人去玩
六十年后回顾当初,外婆还是忍不住感叹“你外公他没让我怎么吃过苦”。没放筏的时间里,外公挑过担子,拉过木车,做过面条,卖过蜡烛,制过白碳,打过碳油。只要有需求,他就千方百计满足大家的需求,贴补家用。因此村里人给他起了个外号——骆驼,意思是他和骆驼一样吃苦耐劳。在全家人不断积累、节俭度日的努力下,他们从原来的泥草棚窝搬到了黄泥屋中。
1964年,他们迎来了自己的之一个孩子。虽然是个女儿,但外公还是非常高兴。或许是战争和岁月带走了他太多的亲人,他无比珍惜家人。对他而言,孩子就是孩子,没有什么男女之分。
外公外婆一共养育了六个子女,四个女儿,两个儿子。小舅舅、小阿姨属于意外之喜。我妈(家中排行老四)出生于提倡计划生育的试点阶段与晚生少生政策阶段交接处。当时农村已经开始践行计划生育政策,向妇女发放避孕药片,但是避孕药效用不佳,所以该政策落实得不彻底。等到小阿姨出生,超生抓得严了。正常而言,孩子降世后会有出生证,农村人家可以凭出生证换取粮票、布票和糖票。但是,1975年阿姨出生时,不但没发票,就连户口都不给上。家里人只能从自己口中省一口粮给阿姨,有时候哥哥姐姐们还会调侃她:“你这个没有户口的人还这么会吃。”好在1982年全国人口普查时,村里给阿姨上了户口,了却外婆一桩心事。
外公与外婆明白没文化的苦,所以特别重视教育。每个生产队都有小学,双溪口公社引坂生产队所设小学位于五佛寺(介于引坂与东积之间,因寺庙而得名),学费两三元左右。对于一天才拿几毛钱分红的外婆一家来说,六个孩子的学费不是一笔小数目。好在外公会搞副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休,加上外婆闲暇之时搬木材,家里早已不再像当年一般贫困。他们咬咬牙把孩子们都送入了红光小学。
红光小学旧址
除了语文、数学等文化课,学校还开设了劳动课,要求学生上山砍柴,并将劳动成果交到学校检查。外公却不乐意了,担心孩子们受累,于是就教他们拿家里现成的木柴交差。外公宠孩子,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当时,农业社呼吁村民包田挖稻根,一担谷田七分工分。这个政策得到了村民们的热情响应,纷纷让孩子们一同下地,外婆也很心动,就和丈夫商量让女儿们也去挖稻根。外公却坚决反对,他说家里的活他来干就好了,没必要辛苦孩子们。对外公而言,只要他们母子七个过得快活,他再苦再累都无所谓。吃,家里人先吃;玩,家里人去玩。赚钱的事交给他一个人就好。
外公的勤劳使得孩子们的生活相对富足。玉米饭、土豆饭、冬季的笋、夏季的鱼、上百摞的酸菜、掺了猪油的萝卜干、豇豆干,成了我妈妈那一辈人忘不掉的味道。
从放筏到采茶
廿七都四个山区乡(大峦口、定村、双溪口、周村)位于仙霞岭山脉,是江山县峰更高、山最多、林最密的地区。回想起以前廿七都的交通状况,外婆无奈地叹息道:“廿七都三十六道溪,脚还没干就又要跨过一道溪。”没有结实的桥,没有宽敞的路,老百姓只能依靠双腿行走于山间溪里。山高路陡,行路难问题一直困扰当地百姓。这四个山区乡地处崇山峻岭,夏季大暴雨易引起洪水、泥石流等自然灾害,修路的难度与成本都很高,公路后期维护也是个麻烦。江山县人民 *** 曾于1954年、1963年先后拨款6.15万元,沿溪开山劈岭,修建人行道与永久性的桥梁坝。虽然交通状况有所改善,但是中大型交通运输工具仍旧无法进入山区,致使山区经济发展缓慢。“要想富,先修路”“要大富,修大路”,县人民 *** 加大公路建设力度,终于在1984年5月完成廿七都四个山区乡道路建设计划,江山县实现乡乡通公路。
1984年5月1日,乡亲们都携家带口地往引坂村村门口跑。那一天,雪花淤经定村至双溪口公路建成通车,通车典礼就在我们村门口。马路两旁挤满了人,最前边是五福寺小学的学生代表,白衬衫,红领巾,手里捧着红彩带中间的花团。据我妈说,当年她就在这群学生里。不知谁的一句“领导来了”,大家都伸长脖子探,尽管一个领导的名字都叫不出来,但是大家都知道,是这些人把路修到了他们家门口。掌声,欢笑声,汽车鸣笛声久久地回荡在这个偏僻的山村。
双溪口乡公路通车典礼(图源《江山交通志》)
兴奋褪去之后,问题却出现了。通车之后,货车、拖拉机终于能够顺利进山。不论是载货量与运输时间,还是安全系数,货车与拖拉机都远远高于木筏运输。外公赖以为生的事业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正是从这一年开始,山里的土产开始由水运改为陆运。
好在外公副业多,放筏之外,还有采茶。清同治《江山县志》载:“茶出占村、上王、张村诸处,廿七都尤盛,而以江郎山所出之一。”1932年,江山县茶园1万亩,产干茶100吨。1938年,茶园仅存2600亩,且多数荒芜,产茶叶40吨。1950年代,荒芜茶园虽有垦复,但因为管理不够规范,加上掠夺性采摘,茶树受损,所以茶叶总产量并不高。随着茶树种植技术与茶园管理技术的精进与普及,1962年后老茶园采取稀改密、丛改行、修梯坎保土等 *** 进行改造,茶叶生产得到恢复和发展。1963年冬,在黄土丘陵上推行种植单行连片条播新式茶园。
当时,双溪口乡响应 *** 发展山区茶业的号召。在专业技术人员指导下,供销社工作人员购买适合双溪口地形、土壤的茶叶籽,例如白毛尖,龙井茶、福鼎茶。各个生产大队的队长纷纷呼吁村中青壮年上山整改茶园。一部分人将山陵开垦为阶梯状,并沿着阶梯边缘堆积土壤,形成垄状;另一部分人则挑担将猪粪等肥料扛上山,先在田垄上盖一层肥料,再盖一层泥土,接着种下茶叶籽,如此既能保证茶叶籽发育的营养,又能防止烧根。三四年后茶籽长成茶树后,不少人开始上山采茶。
双溪口的茶山
1970年代初,一斤茶青只能算五分工分。但是1980年代以后的双溪口乡茶业发展迅速,茶青的价值也不再按工分换算,而是以现金作为衡量单位。看着茶业如火如荼,外公外婆也加入了采茶的大部队。
为保证来年收成,茶农们一年只采两道茶,一道是明前茶(在清明节以前采制的茶),一道是立夏茶(立夏茶指立夏时采制的茶),以明前茶为佳。他们头戴草帽防烈日,身穿围裙兜茶叶。半身围裙被紧紧绑在腰间,围裙的另外两个角塞入腰带中央部位,绕几小圈并打上结,以防止滑落。原本四边的围裙形成三角状,两边则形成了两个“大口袋”,茶农摘取的新鲜嫩茶叶随手便可扔入围裙之中,看似单薄的围裙却能够装得下十几斤的茶叶。在尚未引进茶叶机械的年代,茶叶烘制销售以家庭手工作坊为主。
不同于如今茶叶烘制过程中少不了摊青(将茶青置于阴凉处晾晒,减少茶叶的水分),外公外婆一下工便将茶青直接倒入平常炒菜的锅中,外婆负责生火,外公负责杀青。铁锅在柴火的加热之下急剧升温,外公不断用手翻炒茶叶,或轻按茶叶使其与锅面紧密接触,或抓起一把茶叶随即撒开。孩子们则站在一旁用麦秆扇为父亲的手降温,以防烫伤。茶叶烘烤至七八成干,便可盛出放在篾器上揉捻。揉捻后的茶叶均匀铺在茶叶炕子表面,将炭盆放在茶叶炕子下边,将茶叶中最后的水分烘干。当时茶叶收购商较少,多由供销社代为收购。外公及其他茶农只得将自家烘制好的茶叶背到供销社,筛去一些泛黄的品质较差的茶叶,将茶叶分为三等,一斤品质不错的白毛尖茶可卖得一块多;剩下的未被收购的茶叶,外公会带到集市上贩卖,销量也还不错。
茶叶生产的家庭手工作坊时期并不长,机械化、现代化、规模化的农业生产模式是不可抵挡的历史趋势。双溪口乡陆续成立了几个规模较大的茶叶厂,这些茶叶厂皆引进了茶叶烘制机械,几千斤茶叶一晚上便可烘制完成。普通茶农根本无法与如此惊人的生产力对抗。后来,在 *** 补贴与牵头之下,大部分村民都将茶山转包给茶厂,而自己则作为茶厂的雇佣茶农上山采茶。由于培育技术的优化、品种的改良,当时的品质较好的白毛尖可以卖到五六元一斤,而精品十罗洋曲毫茶青一斤收购价为三四十元,烘制包装好后价格甚至高达几千元。
老式制茶机器
十几岁的孩子们无须父母守在身边陪伴,所以外公外婆农忙时节就直接扎在山上,只有吃饭时能看见他们的身影。不知道他们采了多少茶叶才换来了如今老家的三层砖房,更不知道他们付出了多少汗水才将六个孩子培养长大。外公外婆在日复一日的辛劳中老去,而他们的儿女却恰好到了最美的年华。年轻一辈无法满足于方寸之地,他们渴望一个更广阔、更精彩的世界。
双溪口乡宣传标语
离开山村
曲折的公路盘桓于山间,闲来无事,村里的孩子们喜欢数来往的车辆。车来车往之间,离乡的种子埋在心里,我母亲那一辈人成为了离乡的一代。
大姨嫁给了外村开拖拉机的小伙,随他一同离开了家。二姨和小阿姨原本随村中裁缝学习缝纫,可没多久又结伴一起去义乌服装城打工了。妈妈同村头的师傅学了一段时间的理发,不久借着精进技术的借口跑到城里去进修了。小舅舅成年后响应征兵办号召,成为了一名军人。大舅舅虽仍留在老家,却也常年开拖拉机奔波于双溪口与城里。本来有些挤的家,空旷了许多。
白水坑水库
进入千禧年后,“高山农民下山脱贫”工程成为了江山市(1987年11月27日,国务院批准江山撤县设市,故此处称为江山市)一大重点工程。山区农民可购买特定移民点的宅基地,并在宅基地上搭造自建房。购买宅基地的农民需要将自己在山内的相应房产建筑拆除,同时将自己的户口迁出。尽管山区风光秀美,但是基础设施无法与山外相比,生活上的诸多不便利致使大部分村民都选择了移民。
2014年,江山市撤销双溪口乡建制,其行政区域并入张村乡。双溪口乡正在慢慢淡出人们的视野与记忆。2015年,外公因病去世,不久以后外婆就在孩子们的劝说下离开了老家。曾经繁华热闹的小山村,只剩下一些眷恋故乡的老人,一群未拆除干净的建筑残余,一片正在褪色的记忆。
荒废的旧卫生所
2021年老家后方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