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的心事》,一部宋代宫廷版的“权力的游戏”
《官家的心事》,一部宋代宫廷版的“权力的游戏”
搜狐文化,价值阅读,《官家的心事》是搜狐文化2023年度十大好书之一。我们特邀本书作者、浙江大学历史系副教授吴铮强,从扑朔迷离的宋代宫廷历史事件谈起,详解宋代宫廷版的“权力的游戏”。
搜狐文化:在引言部分您谈到“不研究宫廷政治,就读不懂宋史”。能谈一谈为什么采用宫廷政治或者说宫斗的视角作为本书的切入点?
吴铮强:这个问题,不是我想描述宋史,然后找了宫廷政治这么一个切入点,这个关系是相反的,我本来只是想介绍宫廷政治,并没有想到宫廷政治相接关系到整个宋朝政治史的走向,在梳理、发掘的过程中才逐渐发现这个问题,越研究越发现这个问题严重。所以这句话不是我这部书写作之间的一个主题,而是研究宫廷政治中不断地发出的一句感叹。所以写这本书对我自己也是后劲很大的,我在有些场合说过,不是我想故意开多大的脑洞来耸人听闻、吸引读者,事实上是我被那些挖掘出来的史料不断地开脑洞,把我自己唬得一愣一愣的。写作的过程始终伴随着“怎么会这样啊”“这也太恐怖了吧”这样的惊恐,所以我挺想申明的,我没有要惊吓读者的企图,我只是想跟读者分享研究过程中受到的惊恐,我还指望这能帮我分担一些惊恐呢。
搜狐文化:您在书中谈到赵匡胤是一位侠客皇帝,能否谈一谈赵匡胤的侠义都体现在哪些方面?
吴铮强:侠客的前提是武艺高强,这在赵匡胤肯定是事实,然后是讲兄弟义气,赵匡胤在称帝前是结拜过十位义社兄弟的,这些结拜兄弟也是发动陈桥兵变的主力,后来也跟着赵匡胤加官晋爵,这个就是有福同享的兄弟义气。
赵匡胤像
至于行侠,主要是千里送京娘的故事,这个故事在当时流行很广,不管是真是假,赵匡胤拯救弱女子的侠客形象的在当时肯定是存在的,而且我怀疑这个故事应该是有些来历的。而且这个故事中不好色是赵匡胤一个明显的特点,这也是后来梁山英雄的一个整体特征,所以赵匡胤形象与梁山英雄的形象整体上就是很接近的。
搜狐文化:您在书中把宋代宫廷政治为何分为皇帝时期、皇太后时期,太上皇时期和权相时期几个阶段?您谈到宋代每一个太上皇的出现都是一部家庭伦理的悲剧,能否详细谈一谈其中的原因。
吴铮强:前面一个问题简单讲这个宋史客观呈现的面貌,因为真宗刘皇后垂帘听政之后连续出现皇太后听政的现象,然后出现了徽、高、孝、光四代太上皇,然后是韩侂胄、史弥远、贾似道三位权相,这不是我出于什么目的作了这样的划分,宋朝的宫廷政治史就是这样一个面貌。
电视剧《清平乐》剧照
第二个问题比较简单,因为太上皇的出现打破了正常的皇权结构,我们知道皇帝的权力是至高无上的,正常情况下皇太后听政是以幼君为前提的,是皇权的一种弥补,都是有规则可循的。太上皇就是不正常的,那就是出现了两个皇权,两者的关系如何处理,必然要产生问题。因为是不正常的,所以正常情况下就不应该出现太上皇政治,所以太上皇的出现往往就是一个悲剧。宋朝的太上皇,徽、高、孝三位都还想抓住权力,前两位其实有甩锅的意味,孝宗则有被儿子催迫的因素,这就必然跟当了皇帝的他们的儿子产生矛盾。至于光宗当太上皇是完全没有权力了,他是被逼退位的,而且是被祖母高宗吴皇后逼退位的,这就是光宗跟孝宗关系彻底崩坏的一个结果。
搜狐文化:宫廷政治永远都是政治史中一个非常关键的层面,您是如何用考据的 *** 将皇帝、后妃、权臣、皇子们的“心事”的梳理清楚的 ?您如何看待宋朝政治权力中心纷繁复杂的派系争斗问题?
吴铮强:其实我不肯说我梳理的有多少清楚,很多环节主要是把问题揭示。至于说 *** ,无非是怀疑、发掘史料证据、推理。用胡适的话讲就是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这里最关键的我想是大胆的怀疑,有些故事讲了近千年,已经被默认为事实被大家所承认了,这时为什么要提出怀疑——我想这里涉及到观念的问题,就是你会默认那些在中国古代参与宫廷政治的大人物,他们在叙述历史的时候,或者那些后来为他们叙述的历史,会是诚实的还是虚伪的。事实上随着宋朝儒学的复兴,虚伪成为宫廷政治中的本质要求与常态,从这个角度讲就应该默认相关的历史叙述是虚伪的。有了这样的怀疑,再去梳理历史叙述中的不合理,在此基础上去发掘送隐蔽的史料,往往就有意外的收获。这种意外的收获始终伴随着这本书的写作。
搜狐文化:您在本书的写作中使用了较多的野史资料,您如何甄别这些野史的资料性质,用哪些不用哪些,有何标准?
吴铮强:我在书里其实已经讲到,当你对正史产生了系统的怀疑,那么所谓正史与野史就只有叙事者视角的差异,在真、假的问题上我完全是平等对待的。所以不存在用哪些不用哪些的问题,所以的史料都有他产生的原因,把每一条史料产生的原因梳理情楚,是最可能接近真相的那个途径。所以所有的史料都要一视同仁的“用”,所谓“用”是一个分析的过程,而不是简单的采用哪条不采用哪条。如果这里的“用”是指直接采用的话,那在我的研究中就是另外一个态度:一条都不能用,因为所有人都可能在撒谎嘛。
搜狐文化:您书中有一些超越文献本身的阐释内容,一些具有想象力的发散性思维,您是如何让这些发散性思维既具有表现力的文字魅力来吸引读者,又能贴合历史事实,不制造假的历史语境的呢?
吴铮强:我其实是不太在意技巧的,无论是在写作还是在研究方面。我会在意目标与手段,你想做什么,自然会有怎样做的路径,这里只有几个原则性的态度,就是坦诚的、自在的。历史需要想象力,很多在都会讲,但想象力是人固有的一种状态啊,你一定要诱引人去想象什么,那还叫想象力吗?所以你想到了什么就是什么,你想不到什么就想不到什么。我在书里猜测王继恩与宋太祖功夫对决,这是很自然的,只要我想追究太祖死的真相,我梳理这么多史料,自然会有这个想象的,我在写下这段内容的时候丝毫不会觉得这会让这个文本变得多少精彩、多少吸引人,这真的完全不是我考虑的内容。我推论到了太祖死的现场只有王继恩、张守真两个当事人,张守真在降神,宋太祖对他早有不满与警惕,内侍王继恩是宋太祖非常亲密与依赖之人,所以要推论杀人嫌疑的话,只能是王继恩吧?至于功夫对决,只是再交待一下太祖是武林高手而且身边有大内高手这个背景,因当太祖当时已经病重,而且对王继恩没有防备,所以很可能不需要功夫对决,但王继恩如果不是大内高手,是那种只会给女人梳头的太监,恐怕也下不了这手吧?那如果是大内高手杀了武林高手,哪怕是偷袭也可以理解为是功夫对决吧?所以对我来说写这段纯粹只是一个推理过程,什么发散性思维、文字魅力这些概念在我写的过程中都是不存在的。写作,不就是说大白话嘛。
搜狐文化:您是面向公众历史写作的实践者,无论是本书还是之前写的《北宋的十一张面孔》《寻宋》《北宋:帝国书生意气》都收获了读者的好评,您认为历史写作如何面向普通读者?
吴铮强:读者的评价其实也是各种各样的,我的写作还不纯粹是面向普通读者的。《北宋的十一张面孔》是《北宋:帝国书生意气》的再版,这本的确是面向普通读者的,是一些基本历史知识的通俗化写作。《寻宋》其实有阅读门槛,主要是面向自己的一种笔记式写作,比较适合有同样兴趣爱好的读者。《官家的心事》因为是从面向大众的音频节目改写的,所以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通俗的基础,倒是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很多问题没有讲清楚,再专门做了研究,所以这个书很特别,有是一个从通俗到学术的过程,或者是这两者不断往复的过程。
我没有非常刻意地钻研过如何面向普通读者的问题,因为很大程度上我觉得这不成为一个问题吧,当你面向普通读者的时候自然会有对应的讲述方式,所以这里只有你是不是要去面向普通读者的问题。那我个人是同时在两个轨道上进行的,我并没有要面向普通读者开展学术研究的立场,当然学术研究的表述应该尽量自然坦白,这是任何情况下都不成问题,但我想并不是任何学术研究都需要面向普通读者的吧。首先,读者是非常多元化的,有些读者完全有阅读学术专著的能力。其次,一个历史作品有没有读者、有什么样的读者,当然首先看质量,在质量有保证的前提下,其实要看主题,有些主题就是特别严肃、专门化和技术化的,我觉得在文字上再通俗也未必适合太多的读者。所以我觉得面向普通读者,首先是题材上有一个通俗的问题,现在的历史图书市场也很明显吧,讲人、讲事件、讲物质的,总之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我就认为是比较通俗的题材。相对应比较抽象的就不能说是通俗,但不通俗的未必没有市场,这是两码事。
当然有一点是共通的,除了纯粹技术上的研究,无论是学术的还是通俗的,都是因关心时代提出的问题、当下人们关心的问题的,历史作品的生命力肯定根源于此。
搜狐文化:您的历史书写,决定了写作过程必然存在撰述者、传播者的当代人身份。那么,如何在接触历史的过程中,既不陷入教条主义和以论代史的窠臼,也不能踏入历史虚无主义的陷阱,摆正当代人的身份位置呢?
吴铮强:当代人的身份是必然的呀,承认当代人的身份,就会解决这里的所有问题。再不行的话就精读马克思的著作,多读《德意志意识形态》《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读懂这些著作就不会有这样的纠结了吧。当你承认所以的历史解释都有特定视角的,也就承认了任何视角的合理性,也就接受了多元化的历史解释,这种态度就是最能接近客观历史的。很多人在这里容易陷入虚无主义的迷思,然后喜欢以讹传讹的讲什么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这个表述有一种非常不恰当的贬义,但其实是讲不通的,好象这么一讲历史就都变得虚假了,其实怎么会呢。小姑娘当然是要打扮的呀,你说现在哪个小姑娘上街不打扮一下呢,打扮一下有什么问题呢,打扮一下这个小姑娘就变成假的了吗?不是这样的,历史就是那个小姑娘,好是活生生的、看得见、感受得到、肯定是真实的呀。当然虚假的历史也是有的,那就是这个小姑娘的打扮不是为了好看一点,而是为了掩藏身份,甚至是为了设下骗局,是仙人跳、是欺诈师,历史的虚假是这种层面上产生的,不是打扮一下就虚无了。当然现在还有一种虚假更麻烦,就是AI技述,这其中类似于教条主义的,AI技述其实是在模版里套来套去的,跟教条主义很类似,教条主义本身就是一种虚假的历史。
搜狐文化:在阅读、传播、理解中不断变换位置的古今时空交错的感觉,是历史传播的重要魅力之一。我们作为当代人阅读历史,是进入了历史的时空,传统文献传播在当代,同样也是历史进入了现代的时空。当这些历史文献进入现代的时候,会对我们的生活产生怎么样的影响和互动?
吴铮强:这是一个反复构建的过程,但从本质上讲,在观念的层面上是当下在塑造历史,而不是历史在塑造当下。当然历史有时会强势地塑当下,但这主要是从社会结构层面上讲的,而不是观念上。这个问题是在阅读历史,是观念层面上的。坦率地讲,历史文献是不是对我们产生影响和互动的,只有我们去影响历史文献的解读。海昏侯墓被打开,睡虎地秦简被整理,会对我们的生活产生影响吗?除了赞叹中国文物的珍稀之外。如果会有深度影响的话,那肯定是试图借助历史来构建文化、社会秩序,甚至宣扬政治观念、开发某种商业活动,这些其实跟历史本身是没有关系,这都是当下的活动。
吴铮强,浙江海宁人,浙江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导,知名宋史、社会史学者,寻宋旅行家。浙江大学地方历史文书编纂与研究中心负责人,浙江大学公众史学研究中心、宋学研究中心、历史学院宋史研究中心副主任。现代社会科学视野下的中国文化本体论者。
文/袁立聪 审/钱琪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