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男爵”:罗曼·冯·恩琴在东西方之间的错位人生(下)
五、认贼作父的骑士
“疯男爵”罗曼冯恩琴-施特恩贝格有许多身份:沙俄贵族、白军中将、清朝遗老遗少的“驸马”、蒙古伪政权亲封的“和硕亲王”和自封的“成吉思汗继承人”。
很少有人关注,他原本的身份是德国骑士的后代,沙皇俄国的少数民族——波罗的海德意志人。
自从他的祖先汉斯冯恩琴(Hans von Ungern)在1269年成为里加大主教的封臣,他的家族便居住在波罗的海东岸。当时这个地区称为“利沃尼亚”(Livonian)。
“恩琴”(Ungern)这个姓氏,在德语里意思是“不情愿的”。在冯恩琴的家族里,流传着一个传说:他的一位祖先不愿向沙皇伊凡雷帝脱帽致敬,沙皇下令把他的帽子用一根大钉子钉在头上,把他活活钉死。这个故事在家族里代代流传,后人却不理解它的含义。
利沃尼亚,是沙皇的梦想和梦魇所在。伊凡雷帝早年在东方征服了喀山汗国、阿斯特拉罕汗国,挟雷霆之威向西方扩张,试图打通波罗的海出海口,发动了长达25年的利沃尼亚战争(Ливонская война,公元1558—1583年)。
冯恩琴的祖先,可能是一个当年被俘的德国骑士,因不愿臣服而被虐杀。伊凡雷帝征服了东方的大片土地,却被一个小小的利沃尼亚绊住了脚步,用尽残酷手段也没能征服它,反而拖垮了留里克王朝。
不可一世的伊凡雷帝死后不久,留里克王朝分崩离析,俄罗斯进入大空位时代(公元1598—1612年)。世间大势,此消彼长,没有什么人是不可战胜的。
1577 年,伊凡雷帝占领利沃尼亚的科肯内森(Koknese)要塞,左下角是被俘虏的德意志骑士
一百年后,罗曼诺夫王朝的彼得大帝卷土重来,经过了21年的大北方战争(Северная война,1700年-1721年)才夺取了波罗的海出海口,将利沃尼亚纳入囊中,为俄罗斯的霸业放上了最重要的一块基石。
1721年,彼得大帝将俄罗斯正式命名为“帝国”,自己则加上了“皇帝”的尊号。他对伊凡雷帝的前车之鉴十分警惕,对波罗的海德意志人礼遇有加,赋予他们自治权,尊重他们的财产和文化,允许他们开办德语学校,保留德国国籍。
波罗的海德意志人为沙俄的扩张立下了汗马功劳,他们当中有攻灭克里米亚汗国的克里斯托弗冯明尼希(Christoph von Münnich),有拿破仑战争时期的元帅巴克莱(Barklay),还有完成了俄罗斯之一次环球航行的海军中将冯克鲁森施滕(von Krusenstern)。
冯恩琴家族也不例外。在沙俄军队里服役时,每当被问起他的家族时,冯恩琴就会骄傲地说:“我的家族有72人为俄罗斯帝国捐躯而死!”
沙俄不止向东方扩张,也向西方扩张,专制制度也在不断强化。瓜分波兰后,沙俄于1797年剥夺了部分波兰城市的自治权。1831年镇压了波兰起义后,沙皇尼古拉一世剥夺了所有城市的自治权。
这一举措不仅针对波兰,还包括波罗的海沿岸,即使波罗的海德意志人一向对他忠心耿耿。1856年,沙俄在克里米亚战争中失败,不仅向西扩张受挫,还丢掉了“欧洲宪兵”的身份。
由于被西方孤立,沙俄的官方意识形态随之发生了变化,从君主主义、正统主义转向民族主义,甚至危险的泛斯拉夫主义和大俄罗斯主义。
1871年德意志帝国成立,沙俄又多了一个强邻,双方关系十分冷淡。1877~1878年,沙俄在俄土战争里打败奥斯曼土耳其,兵锋直指君士坦丁堡。
但是,德国首相俾斯麦召开柏林大会,挫败了沙俄吞并巴尔干、肢解奥斯曼的野心,因此,继土耳其和奥地利之后,德国成为泛斯拉夫主义者的又一个眼中钉。
讽刺的是,沙皇自1762年起便是德意志贵族出身,皇后也尽数为德意志贵族,这样一个外来者家族,为了领土野心而纵容泛斯拉夫主义,将自身的安全放在摇摇欲坠的钢丝上,不啻于与虎谋皮。
19世纪80年代,俄德两国不仅因遥远的巴尔干问题而继续较劲,还因俄国谷物倾销问题打起了长达十年的贸易战。
俄罗斯的预算赤字增长惊人,到1893年已经涨到看7430万卢布,火烧眉毛的沙俄不得不撤换财政部长,尽快解决问题。
1894年,俄德两国签订了为期十年的贸易协定,两国降低了彼此商品的关税,互相让步。
在俄德贸易战期间,波罗的海沿岸的俄罗斯化程度不断加深,波罗的海德意志人的权利也被不断剥夺,他们的德语学校被强制关闭,办公和商业语言被改为俄语。
俄国的政治日益激进,俄罗斯族知识分子鼓吹泛斯拉夫主义,宣称除立陶宛人之外,爱沙尼亚人和拉脱维亚人也是斯拉夫兄弟,却在千年之前被条顿骑士团侵略了。
爱沙尼亚和拉脱维亚人的民族主义也日益增长,矛头直指占经济和政治上占优势地位的波罗的海德意志上层阶级。
7岁的冯恩琴,1893年拍摄的照片
罗曼冯恩琴出生在奥地利的格拉茨(Graz)。在过去的几百年里,他们这些波罗的海德意志贵族习惯于做候鸟式的迁徙,冬天待在德意志老家,躲避严寒,夏天回到北方的“利沃尼亚”领地管理地产,但是在十九世纪末,他们不得不在德国和俄罗斯两国之间做出国籍选择。
他的生日也反映了两种文化之间的差异,按照公历,他出生在1886年1月10日,但是按照俄历,他出生在1885年12月29日。
他5岁时,父母婚姻破裂,父亲因精神病而入院治疗,三年后母亲再婚。当时,波罗的海沿岸的德语学校大多被沙俄关闭,大学也改用俄语授课,包括德语文化界的知名学府——爱沙尼亚的塔尔图大学。
他早年在庄园里接受德国家庭教师的教育,1900年被送往爱沙尼亚塔林市的尼古拉耶夫中学——以沙皇的名字命名的中学。
他自幼无人照管,脾气暴躁,而且不太会说俄语,在同学里显得格格不入,多次发生肢体冲突,留级一年后仍然功课不及格,于1902年退学。
由于他是军功贵族出身,虽然出了名的顽劣,却还是被送入圣彼得堡海军学院。三年后,他因为不守纪律而被开除,随后又加入沙俄陆军,去参加日俄战争,但是沙俄在这场战争中惨败。
俄国1905年革命期间,爱沙尼亚人 *** ,他们在乡村烧毁德意志人的庄园,在城里打碎窗户玻璃,洗劫房屋。1905年12月,短短一个多星期里,德意志人拥有的五分之一财产被毁。
冯恩琴家族的多处财产遭受了巨大损失,其中包括冯恩琴长大的杰瓦坎特(Jerwakant)的庄园。
这个庄园被烧的只剩下一个焦黑的房屋外壳。沙皇调来两万名俄罗斯士兵镇压暴动,杀死六百余名叛乱者,将数千人送往西伯利亚。
1905年革命,对冯恩琴震动颇大。经此一事,原本桀骜不驯的他开始对沙皇感恩戴德,甘为鹰犬。
他认为,要维护波罗的海德意志人的地位,就要拥护原先的正统主义,君主制度。君权神授,天经地义,帝国的统治是万事万物的自然秩序,动摇了它就是威胁世界秩序本身;革命则会带来毁灭,文化、荣耀、荣誉和精神通通荡然无存。
冯恩琴不相信暴动是因为 *** ,也不相信沙皇鼓吹泛斯拉夫主义、出卖德意志同胞是出于对领土的贪婪和野心,反而一厢情愿地认为“沙皇陛下被奸人胁迫,而百姓们,他们的内心仍然忠于沙皇、信仰和祖国,但被知识分子带领着误入歧途。”
在之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沙皇俄国与德意志帝国兵戎相见。1914年,在波罗的海德意志人里,保留德国国籍的公民都被流放到伏尔加河流域。
而后,许多俄国国籍的波罗的海德意志公民也被怀疑为间谍和内应,一同流放。在同胞被大肆流放之际,为了向沙皇表忠心,波罗的海德意志人冯伦宁坎普(von Rennenkampff)和冯弗兰格尔(von Wrangel)领兵在向德国的东普鲁士发动进攻,却在坦能堡战役里被德军击败。
当时,冯恩琴与他的堂弟弗里德里希冯恩琴(Friedrich von Ungern)也在俄军阵营里,参加了这次疯狂而荒唐的冒险。俄军惨败于坦能堡战役,总共有三万人阵亡,他的堂弟就是其中之一。
弗里德里希冯恩琴的堂弟面对德意志祖国的机枪发动死亡冲锋,成为家族里为沙俄而死的第73人。
罗曼冯恩琴侥幸从这场战役里死里逃生,被命运带到了遥远的蒙古和西伯利亚,却还是中邪般地应验了这个效忠誓言。1921年,在以沙皇的名字命名的“尼古拉耶夫斯克”,他成了为沙俄而死的第74人。
1914年8月20日 坦能堡战役的情况
坦能堡战役现场照片,在战壕里死亡的俄军士兵
历史仿佛是一个讽刺的轮回。四百年前,冯恩琴的祖先因不愿屈从沙皇而惨死,四百年后,作为沙皇的死忠,冯恩琴在遥远的西伯利亚接受公审,被几千人围观,就像一只滑稽的猴子。
他那件红色的蒙古袍,本来是活佛封他为“和硕亲王”的奖赏,却被当做战利品挂在法庭中央,当做他那疯狂而荒诞的冒险的见证。
六、错位的文明与野蛮
冯恩琴继承了祖先的骄傲和固执,但是没搞清楚他的祖先宁可去死,为的是什么?为了文明不向野蛮屈服,为了后代不落得他这样的下场。一个只有靠恐惧才能让人服从的统治者,不值得效忠。
1942年苏联与蒙古合拍了电影《他的名字苏赫巴托尔》(Его зовут Сухэ-Батор)。
电影里的主角是蒙古人民党的军事部长苏赫巴托尔。他投靠苏俄,将白军的势力从外蒙逐出。
此后,苏联将蒙古变成自己的势力范围,而苏赫巴托尔在1923年死亡,原因不明。根据乔巴山的说法,他可能是被苏俄毒死的。
《苏赫巴托尔》电影剧照
这是之一部在荧幕上展示冯恩琴的形象的电影。作为电影里的主要反派,他与主角苏赫巴托尔互为镜像,代表着俄国红白两种势力对异国的争夺。
他们一个亲沙俄,一个亲苏俄,一个焚烧了库伦的买卖城,一个焚烧了恰克图的买卖城。
电影里,另一个与冯恩琴形成对比的是北洋将军徐树峥,但是并未与他正面交锋。电影采用春秋笔法,体现了对中国人的刻板印象。对徐树峥的形象刻画,俨然是“黄祸论”的翻版。
作为合法 *** 的代表,他被拍得面貌猥琐,傲慢无礼,将蒙古人献给客人的哈达当做抹布扔在一边。
在另一段情节里,同样参加宗教仪式,冯恩琴却接过哈达,恭敬地放在佛像脚上。
事实上,徐树峥的真实长相酷似蒙古人,而且有一定的文化修养,比起来对着佛像画十字、后来在苏俄法庭坚称信奉基督教的冯恩琴,他更熟悉佛教和蒙古礼节,
电影里的北洋 *** 代表徐树峥,位于画面中间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苏联挑选了“沙皇专业户”演员尼古拉切尔卡索夫(Николай Черкасов)来扮演冯恩琴。
这位演员也与末代沙皇有着相同的名字。切尔卡索夫在1938年扮演了俄罗斯之一位“民族英雄”亚历山大涅夫斯基,拍完《他的名字是苏赫巴托尔》后,又在1944年扮演了伊凡雷帝,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和伊凡雷帝,这两位君王的荧幕形象都轰动一时。
他在扮演冯恩琴时表现出的疯癫、残暴和神经质,都投射到下一个重要角色伊凡雷帝身上,而正是伊凡雷帝当年虐杀了冯恩琴的骑士祖先。
电影中的冯恩琴
“疯男爵”的谢幕,这一场戏是历史名场面的致敬——19世纪的英国总督查理戈登(Charles Gordon),在苏丹的喀土穆死于马赫迪民兵的标枪之下。一个“白人救世主”深陷于“野蛮人”的汪洋大海,为帝国效忠而死。
虽然“马赫迪”起义者并不认为自己野蛮,但是19世纪如日中天的大英帝国可以为戈登报仇,再度征服苏丹,把戈登的雕像树立在世界各地的英国殖民地。
有所不同,冯恩琴走向命运终点时,沙俄帝国也分崩离析了。
但是,冥顽不灵如他,死也要站得笔直,笔直如同那支贯穿戈登胸膛的标枪,仿佛一个为旧时代殉道的苦行僧。相比于死在西伯利亚,被几千人公审、围观和嘲笑,这种结局是一种仁慈。
油画 戈登将军的最后一次站立,乔治乔伊(George W. Joy)绘 1893年
沙皇也有自己的“保尔柯察金”。冯恩琴在“尼古拉”中学上学,在“尼古拉”市被枪毙,死后被扮演沙皇的“尼古拉”扮演,可谓是为沙皇而生,为沙皇而死,为沙皇奋斗了一辈子。
他对着佛像画十字,在蒙古袍上挂圣乔治勋章,并不是什么佛教护法,而是一个东正教传统形象里的“圣愚”。
苏联宣传机器要做的是剥削尽最后一丝“圣愚”价值,而启用沙皇专业户来扮演他的之一个荧幕形象,是对他的“忠心”的更大肯定。
此后,冯恩琴成了俄国右翼民族主义者、君主主义者文化里的一个灵魂人物。无论是在俄罗斯还是蒙古上映的戏剧影视,冯恩琴的扮演者几乎都是俄罗斯族,他的德意志属性逐渐被剥除得一干二净。
《纪念恩琴男爵》(Памяти барона Унгерна)里唱道:“白卫军的黑色男爵/在夜晚,白骑士飞驰/紧握着惩罚之剑/为了俄罗斯,为了沙皇/以复仇之火……恩琴男爵的队伍/虽然他是德国贵族,但他的精神比其他人更俄罗斯……”
在少年时代,冯恩琴说不好俄语,与同学们摩擦不断,在哥萨克部队里仍旧备受排挤,性格孤僻冷漠,而他为“幻想乡”蒙古带来灭顶之灾,孤注一掷地发动为沙皇复仇的战争,并且为此而死后,却真正完成了“俄罗斯化”。
讽刺的是,当冯恩琴为沙皇而战时,当冯恩琴之一次出现在荧幕上时,波罗的海德意志人都在被驱逐,破门拆家,妻离子散。
1918~1919年,波罗的海沿岸成为苏俄内战的战场,数百名德意志贵族再次被逮捕,流放,直到《布列斯特条约》签订,俄德停战后才返回故乡。爱沙尼亚和拉脱维亚民族国家成立后,又没收了他们的土地。
1939年,波罗的海德意志人又成为纳粹德国与苏联的交易筹码,被没收财产,赶回德国。
1939年,波罗的海德意志人被驱逐回德国
1939年,一批波罗的海德意志难民在德国斯德丁(什特青)港下船
冯恩琴生前活在意识形态的夹缝里,是沙皇俄国强制“俄罗斯化”的一个失败产物。他早年丧父,混迹在哥萨克里,沾染多种恶习,一心复辟君主制,不惜分裂外蒙。当他反攻苏俄失败之后,蒙古也成为苏俄的“战利品”。“疯男爵”的思想始终处于混沌状态,为了一个不存在的目标而服务。他到死都搞不清楚,谁是文明,谁是野蛮。这不是种族决定的,是制度和文化决定的。比起来他自己犯下的罪行,那些大国沙文主义者也不遑多让。他们怎么可能,怎么可以,一边杀害一个人的同胞,一边利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