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战龟兹：南北朝时代前秦远征西域的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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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382年，苻坚建立的前秦帝国正处如日中天之时。然而，作为一个乱世中冒起的新势力，帝国内部依然存在诸多不稳定因素。作为数量有限的统治核心，苻坚麾下的氐族人不得不同他们征服的鲜卑、匈奴和羯人残部联合，并吸纳中原的豪族共治。扩张与战功，是维系其脆弱正统性的最有力武器。
自称大秦天王的前秦皇帝 苻坚
就在这一年，苻坚做出了南下攻灭东晋的决策。同时，两位来自西域的小邦君主也拜访了他的新首都长安。车师前部王弥寞、鄯善王休密驮一同向志在完成新的大一统的大秦天王 *** ，希望前秦能够延续中原王朝在西域的宗藩关系。两位西域国王的请求，看似有些莫名其妙，但实质上却包含了重要的经济、政治因素。鄯善和车师是距离中远距离最近的两个西域王国，稍远一点的西域列国都没有主动遣使向苻坚进贡，这背后其实有深刻的地缘政治因素。
早在两汉和魏晋时代早期，西域就是东亚联通中亚、西亚乃至欧洲的重要中转站。大量的绿洲城市在认可长安或洛阳的权威之余，也享受着超过以往的贸易份额。尤其当匈奴势力控制着整个草原，让丝绸之路的北道不能被中原帝国所好好利用。在今天商贸交通并不十分方便的河西走廊与西域，就成为了最重要的商贸集散地。河西走廊也在一时间成为了古代东亚连接西域的贸易孔道。
公元3-4世纪的西域，已经出现整合出了几个实体大王国
然而，随着西晋王朝的崩溃，西晋对西域的控制力大为放松。到了西晋末年随着中原朝廷自顾不暇，前凉政权取代西晋称霸西域。虽然前凉政权数次远征西域、击垮了西域地区的地域强权龟兹、焉耆，成为了西域的名义上的统治者，但随着前秦征服前凉，西域就从前凉的统治下解放了出来，这就给了西域本土的大城邦以喘息之机。汉代塔里木盆地中星罗棋布的众多小国，到了南北朝时代互相兼并，在苻坚生活的时代整合成了于阗、龟兹、焉耆、疏勒、车师等几个大王国。随着塔里木河的改道、罗布泊的干涸，从东汉晚期、曹魏时代开始，楼兰地区就受到了土地盐碱化、风沙肆虐、植被减退等问题的困扰，一系列问题导致了楼兰国的彻底衰败，南北朝时代数位路过鄯善的使者、僧人，都记载了这里肉眼可见的昔盛今衰；车师位于中原和西域的要冲之地，极其容易受到冲击，一旦河西走廊或中原发生冲突、战乱，车师都首当其冲，因此车师也难逃彻底衰败的命运。其他几个主要的绿洲王国因为领土远离中原、地理位置一首难攻，所以他们不仅得以延续，而且做大做强，他们兼并了周围的小国，进入了南北乱世中新一轮的西域角逐，也是从南北朝时期开始，汉文史料对西域各国的记载也日益丰富起来。
塔里木河
而在中亚草原和天山山脉之间，新的游牧霸主登上了历史舞台。被西方文献称之为“白匈奴”的游牧族群进入了各大古文明的文献记载，在中国史书中他们被称之为“狯胡”。他们利用亚欧大草原上新旧霸主崛起间的空窗期崛起，和之前的匈奴、还有后来的柔然、突厥类似，他们崛起之后会从草原南下，控制中亚地区的绿洲王国，在日后，一旦中原帝国衰败，游牧强权就会南下西域，这一规律会不断地在之后的新疆史、中亚史当中重复。大约在公元4世纪，白匈奴翻越阿尔泰山西进。在鼎盛时代，白匈奴人纵横西域，虽然其人口不多，但凭借强悍的战斗力，他们攻城略地，征讨杀伐，控制了东到焉耆、南到北印度、西到伊朗东部的广大疆土。位于今天新疆境内的塔里木盆地也成为了他们的势力范围。虽然核心部族人数不多，但白匈奴人很善于维持对广大疆域的统治，对于文化差异巨大的各种附庸，白匈奴人会击杀其原本的君王，然后扶持一个有白匈奴血统或者亲白匈奴的统治者，以联姻和军事援助的方式实行间接统治。这样一来，白匈奴人在不改变被征服国政体和宗教的情况下，就能收到丰厚的税金和商业贡赋。
壁画上的白匈奴人
而在塔里木盆地里，白匈奴人早在公元3世纪、西晋武帝年间，就有一部分人马迁徙到了位于今天焉耆的博斯腾湖流域，并将一个女子嫁给了同属于吐火罗人的焉耆王龙安。根据传说，龙安的儿子龙会和很多亚欧大陆上的英雄一样，是从母亲的肋下、通过破腹产地方式出生的，出生之后骁勇善战，出落成了一个英雄少年，龙安弥留之际，委托龙会为自己报仇、杀死侮辱过自己的龟兹王白山。龙会不负众望，他调动可以发动的力量一举灭龟兹，然后派出自己的儿子龙熙返回焉耆担任国王，最后在两晋之交，龙会一度统一了塔里木盆地里的西域诸国，成为了类似于当年莎车的西域霸主；对萨珊波斯，从公元442年开始，白匈奴不仅数次粉碎了萨珊波斯的武力讨伐，而且还拥立了数位萨珊波斯君主，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成为了高悬在波斯头顶的利剑。
在压制了属于东伊朗-斯基泰系的乌孙人后，一部分白匈奴人南下到西域的塔里木盆地北部，活动在盆地北部水草丰美、水资源较为充沛的焉耆、库车地区，形成了一个战斗力高强、以出售武力为生的军事集团，并主动介入西域列国的政治。
美丽的博斯腾湖
扶持过焉耆后，眼看龙会桀骜不驯、恃勇不臣，于是白匈奴人转而扶持同属于吐火罗系的西域大王国龟兹作为自己的 *** 人，地理位置重要的龟兹再次成为了新强权控制西域的军政中心。
历史演进到南北朝时代，龟兹国盛产细毡、烧铜、铁、铅、麖皮、氍毹、铙沙、盐绿、雌黄、胡粉、安息香、良马、犎牛等物资，而且和两汉时带相比，对龟兹的历史记载中还出现了龟兹的税收情况：有田亩的人缴纳田税，没有土地的人直接缴纳税银。这一细节暗示：当时的龟兹不仅有大量的农田，而且城市中还有数目可观的手工业者、商人等非农人口提供税银，而这又暗示了龟兹手工商业的发达。历经了新的时光轮回，龟兹再次崛起，成为了称霸库车-阿克苏绿洲的大强国，并成功役使了附近的温宿、姑墨、尉头等小国。而许多周遭的其他西域王国慑于狯胡的军队，便不得不屈服于龟兹。狯胡与龟兹在当时的西域，就扮演着后来蒙古金帐汗国与莫斯科大公在罗斯诸公国中的角色。
克孜尔石窟
弥寞、休密驮两个国王不远万里的到访，令苻坚大为欣喜，他赐予二人朝服，令他们近距离观摩大秦的壮美宫室、天子仪仗和皇家卫队。在赞美了前秦的强盛后，这两个国王控诉其他的西域王国，比如大宛王虽然年年向前秦朝贡，但是“诚节未纯”，实际上在公元381-282年间，前往前秦朝拜的西域国家主要是丝路南道上的小国，丝路北道上的国家不来朝见，已经暗示了他们对新崛起的前秦的态度。虽然二王说的是大宛，但鄯善王、车师前部王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们的真实意图希望前秦出兵，把自己从龟兹和焉耆的西域霸权下解脱出来,特别是此时的车师和鄯善已经因为周边政权的欺凌和自然环境恶化而日益衰落、岌岌可危，所以他们更需要引入前秦的力量，制衡受到狯胡扶持的龟兹、焉耆。因此这场战争的背后，实际上是传统的大一统中原王朝和草原帝国对西域主导权的争夺，这样的剧本，也会不止一次地在日后的西域历史中上演。
苻坚当时已经定都长安，所以像两汉和曹魏那样开拓河西走廊与西域、为关中基地打通稳定的外部技术和物质财富通道就提上了日程。虽然有朝臣认为：西域之地不能产生丰饶的谷物，西域人无法长期役使，汉武帝时代纵然劳师动众开拓西域却也得不偿失，现在前秦初定天下就模仿汉武帝的过失之举，似有不妥。但苻坚则认为两汉在匈奴的困扰之下都能数次远征西域，而今北方草原上的强敌已经平定，干扰中原西征的因素已经消失，所以现在建功立业、传之后代，岂不是大功一件？
北朝军队
在苻坚的授意下，公元382年秋九月，苻坚以骁骑将军吕光为使持节、都督西域征讨诸军事。次年春天，在吕光率7-10万大军、精锐骑兵5000，浩浩荡荡地踏上了西征之路，鄯善王休密驮被封为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西域诸军事、甯西将军，车师前部王弥窴被封为使持节、平西将军、西域都护，带领各自国家的士兵担任向导开路。
大军离开敦煌之后，从后来大军的行军路线分析，大军走的是《魏略-西戎传》记载的西域新道：“从玉门西北关出，经横坑，排除三陇沙及龙堆，出五船北，到车师界戊己校尉所治高昌，转西与中道合龟兹，为新道。”由于中原大军要穿过大片缺乏水源、环境恶劣的雅丹迷阵白龙堆，远征军士兵因为缺水和干渴而头昏眼花、面无人色、体力衰弱。为了保证战斗人员的口粮补给，这支大军中还包括众多负责后勤运输的民夫。作为前秦统治者的氐人虽是绝对核心，但其本族军队更适合山地作战。所以，西征军还必须带上从鲜卑、匈奴等游牧后裔中抽调的骑兵助阵。
当时的鄯善国已经因为孔雀河水改道而环境恶化、土地干旱、土地盐碱化的问题更加严重，十几年之后路过鄯善国的法显就记载当时的鄯善国“其地崎岖薄瘠”，所以前秦大军大概率不会路过这里。公元383年的秋末冬初，前秦军抵达了位于今天吐鲁番盆地的高昌，也就是当时车师前国的疆土。这支军队也一定路过了见证过“五争车师”的重镇交河城。此时吕光收到了苻坚对东晋朝廷大举开战的消息，这是中国大地上的另一次非常重要的南北对撞，虽然苻坚想等待朝廷的指令再行动，但吕光全军人数已经接近十万，军队的后勤消耗十分吓人，巨大的后勤压力，还有渴望建功立业的冲动，促使吕光的部将杜金进游说吕光：“节下受任金方，赴机宜速，有何不了，而更留乎！”于是吕光继续西征，龟兹之战就此拉开了序幕。
大军进入塔里木盆地后，之前被前凉重创过的焉耆国，因为距离中原较近，而且慑服于前秦大军的规模和士气，于是迅速倒戈，毕竟，西域诸国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如此庞大的中原远征军了，远征军的下一站，就是焉耆以西的龟兹。
克孜尔石窟中的龟兹武士壁画，白匈奴可能有类似的武器装备
在两汉和魏晋南北朝的西域历史上，由于同是吐火罗人、文化和血缘相近，所以焉耆和龟兹两国经常一同进退，但这次国力更强、资源更丰富的龟兹不肯就此认怂，和两汉时一样，龟兹人对吕光大军倾全国之力进行了顽强的抵抗，和汉代遇到大军就投降的、只有一两个城市的西域小国相比，龟兹国表现得非常硬气。作为盛极一时的西域大邦，南北朝时期的龟兹人为王都建造了三重城垣，而且还在城里建起了如同神宫般的豪华宫殿；除了经营传统的农业、畜牧业。而且，龟兹人在国城中修建了上千座佛寺、佛塔，将世俗的利益回向给神明。不停地修建佛教建筑、供养大量不事生产的僧人，一个传统的纯农业社会很难做到这一点，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南来北往的商旅为龟兹带来巨量的商业收入。
唐代敦煌壁画中的丝绸之路
而实际上，佛教的诞生和传播，就和商业以及丝路贸易有不解之缘。商人和商团之所以成为佛教可靠有力的支持者，这和佛教的教义与成立的历史背景有关。在佛陀时代，商业活动在恒河流域兴起，但是新兴的商人在传统的种性阶级里没有地位，他们所赚得的财富不能提升他们的社会地位，即使他们愿意出钱赞助宗教活动，他们依旧是传统种姓社会中的第三等级，更不谈获得解脱了。
应商人的不满和挫折，佛陀宣称，人的命运和个人的社会阶级无关，而和他主观的动机和行为有关。个人终极的命运决定于个人所做的功德多寡、布施多少，这像就很类似于商业的行为，功德是可以赚取的，累积的，命运是可以改变的。
此外，佛陀也认为，解脱的知识不是婆罗门阶级所独享，而是超越社会阶级，向所有希望得到解脱的人开放。他的新解释很受到新兴商人的欢迎。由于商人的支持，佛教逐步站稳了脚跟，在佛教历史里，更先听佛陀说法的是商人。
我们从律部读到许多佛教僧侣和商人共同旅行从事一些非法的勾当，例如商人利用僧侣、或僧侣帮助商人，在通过纳税处时，逃避关税。有时僧侣帮助商人逃税可以得到商人所逃税款的一半或全部作为报偿。这非法的事一定时常发生，迫使佛教定下律则阻止这些事不断的发生。
此外，律部也规定僧侣和商人一起旅行时应该注意的行为细节，这包括了大便、小便等非常生活化的片段。
这种互助式的关系变成佛教向外扩张的主要的形式，佛教随着商人到世界各地做生意而传布到印度以外的世界。类似的僧侣-商人组合会多次出现在之后的丝路历史之中。《理惑论》中就提到「今之沙门耽好酒浆，或蓄妻子，取贱卖贵，专行诈绐。」，这也说明僧侣和商业活动不分。佛图澄令弟子到西域买香，很显然僧侣也可参与商业活动。
在信仰和世俗利益的双重加持之下，丝路贸易滋养下的龟兹佛教艺术欣欣向荣地蓬勃发展，龟兹作为丝路贸易的中转站坐收了大量的过境商税，而寺庙也能作为典当行、旅社接待过境的商旅和宗教人士，出土文物也佐证了南北朝时代龟兹寺庙经济和丝路贸易的发达：1928年，黄文弼在新疆库车县苏巴什古城、巴楚县托古孜沙来古城、和田北部沙漠遗址考察时，发现许多龟兹五铢钱；1986年，库车县文管所附近高大寺遗址又发现上万枚龟兹五铢钱，龟兹五铢钱是龟兹国的自铸货币，从三国时代一直使用到公元7世纪，大量的货币出现在龟兹国的宗教寺庙遗址，也从侧面佐证了南北朝时代龟兹寺庙经济的繁荣；南北朝时代的龟兹国还因地制宜，修建了大量的石窟寺，龟兹石窟壁画多用对比鲜明的蓝色、绿色和金色，实际上，这些颜料则来自丝绸之路沿线出产的青金石、靛蓝和真金，比如纯正静谧的蓝色，就来自于阿富汗地区的青金石，龟兹人将这种价值不菲的矿石大量用于壁画创作，无疑暗示了当年龟兹贵族们有雄厚的财力投资宗教艺术，为自己积累功德。
克孜尔石窟中精美的蓝色颜料出自青金石
除了上述情况之外，龟兹国能够在乱世中积累起不俗的实力，其实和一个人颇有关系，而这个人也是苻坚兴师动众讨伐西域的重要原因之一，他就是出身龟兹王族的高僧鸠摩罗什。鸠摩罗什年纪轻轻就崭露头角、闻名西域，他就受到了龟兹国王白纯的顶礼膜拜：公元363年，20岁的鸠摩罗什在龟兹王宫正式受戒，成为王新寺住持，在其后的两年里，鸠摩罗什挫败了本国的一众小乘高僧，又挫败了慕名而来的罽宾高僧、他自己的小乘高师盘头达多。龟兹王白纯如此重用鸠摩罗什，不仅仅是因为信仰因素，更是因为当时流行于龟兹地区的主要是追求个人解脱的小乘佛教，膨胀的小乘佛教势必会影响世俗王者的的财源、兵源与权威，因此龟兹王很可能是以宗教改革为契机富国强兵，重振王威。而在当时的西域，像鸠摩罗什这样早慧的圣僧不仅学识渊博，而且早年往来于帕米尔高原的东西两侧、见多识广，而且佛教不仅会训练修行者对经论律的记忆，更会训练修行人的辩才、逻辑思维，以及天文历算、工艺技巧、医药学，所以扶持鸠摩罗什不仅能安抚人民的信仰，更能为世俗王者担任高参。在龟兹王重用之前，年仅十二岁的鸠摩罗什就收到了不少西域王侯的封爵邀请，足见高功法师在西域世界的地位之崇高。
鸠摩罗什前后一共主持龟兹法座19年，其地位相当于龟兹副王，在龟兹他有自己的金狮子座。每逢大型法事，各国前来聆听佛法的西域国王为了表达无限的敬意，都亲自跪在地上，让鸠摩罗什踩着膝盖登上法座。由于鸠摩罗什名声流播甚广，导致前秦的苻坚也很想得到这位贤人来辅佐自己。而且在此战之前，鸠摩罗什作为高僧大德的美名已经传入了苻坚的耳朵里，无论是基于儒家传统的尊贤使能，还是基于西域-北胡传统的喜好佛法、延请高僧担任国师的传统，苻坚都无法忽视鸠摩罗什，因此苻坚也特意交代了吕光，务必要生擒鸠摩罗什。
在白纯和鸠摩罗什的经略下，《十六国春秋》记载面对吕光的征讨，龟兹等国的联军数量是“姑默，尉头等国及诸胡内外七十万人”，虽有夸张，但这无疑暗示了当时库车-阿克苏绿洲人口众多、因而给中原大军留下了人口稠密的深刻印象。
克孜尔石窟中的龟兹贵人
按照《汉书-西域传》的记载，早在西汉时龟兹就有“人口八万一千三百一十七，胜兵二万一千七十六人”，龟兹旁边的姑墨“口二万四千五百，胜兵四千五百人”，温宿“口八千四百，胜兵千五百人”；东汉时代龟兹旁边的焉耆“口五万二千，胜兵二万馀人”，东汉时期的于阗“于填国居西城，去长史所居五千三百里，去洛阳万一千七百里。领户三万二千，口八万三千，胜兵三万馀人”，“疏勒国去长史所居五千里，去洛阳万三百里。领户二万一千，胜兵三万馀人”；参考东汉时期的西域大国人口数，考虑到白纯和鸠摩罗什的时代龟兹国力更强，而且还能调动附近的姑墨、温宿、尉头等国，所以库车-阿克苏绿洲能发动的可战之兵大约在4-5万人。可以作为参考的另一个数据是公元648年唐朝讨伐龟兹的战争中，龟兹历经了新一轮的恢复后，也是拿出了五万人抵抗唐军，吕光面对的龟兹军很可能也是这个规模。虽然吕光军队号称至少有七万、精骑五千，但考虑到军中有大量的人是负责后勤的民夫，以及保护行军路线的留守部队，所以吕光能用于攻城作战的部队，并不比龟兹人多出太多，这意味着交战双方在人数上势均力敌。
河中地区出土的白匈奴狩猎形象
面对初来乍到的前秦军，龟兹王深知后勤压力对远来之敌的威胁，只要拖延得足够久，就能等来转机。龟兹王下令收拢郊外的居民进城，然后让附属于龟兹的各小国闭关自保、坚壁清野。面对龟兹人的闭门不出，前秦军队也采用了经典的围困战术：“深沟高垒，广设疑兵”，还用木头打造假人、命令士兵给木架披上铠甲，以此起到以假乱真、虚张声势的目的。在完成了初步的围困之后，考虑到巨大的后勤压力，前秦军开始使用急迫地攻击龟兹王都，给龟兹人制造了巨大的压力。
公元384年的初秋七月，龟兹王城的抗压能力已达到极限，养尊处优、生活优裕的贵族们很久没有这样担惊受怕、节衣缩食、忧心忡忡了，他们以倾国之财宝，向当时横行西域的狯胡乞援。为了保护 *** 人，也为了防治中原帝国染指自己的势力范围，狯胡王让王弟呐龙带领一支人数可观的精锐铁骑给龟兹人助战。考虑到狯胡人称霸东西，而且兵力不少，还和龟兹、焉耆关系密切，当时新疆区域内最适合游牧强权发展的地方就是准噶尔盆地和伊犁河谷地区，狯胡坐镇这两个区域，不仅可以通过龟兹、焉耆遥控西域，而且还能兼顾其对河中的统治。
他们与之前的游牧大军不同，基于常年对西域的经营，特别是其臣属国中不乏善于冶炼的工匠，狯胡骑兵戎具精良：他们没有将骑兵严格地分为具装重骑兵与轻装弓骑兵，狯胡的精锐骑兵不仅善用马槊，还装备了质量不错、防御力较强的锁子甲，普通弓箭无法射穿这种护具。对于前秦军队而言，狯胡骑兵成了远可弯弓拉箭、近战可用枪矛近战肉搏的可怕劲敌。这些西域骑士还带着龟兹附近的温宿国、尉犁国的兵马向着龟兹王都靠拢：尉犁本就位于龟兹的东面，可以轻易地截断前秦大军的退路。这些兵马号称“合七十余万”，虽然是虚数，但也暗示了他们给中原远征军留下了人数众多的印象。他们的到来，直接改变了战争双方的实力对比，让龟兹-狯胡一方的可战之兵更加多于吕光。
后来入侵北印度的白匈奴骑兵也会携带步兵助战
在晨光中，两支文化背景和作战风格差异很大的军队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敌人：狯胡骑兵精良的连环锁甲闪闪发光，来自中国北方的步兵穿着两当铠，北朝的重骑兵头顶铸铁盔或者铆接札片盔，西域骑士们的战马似乎更高大一些，而中原大军中的步兵比骑兵多不少。双方越打量对方，越觉得对方是身着奇装异服、行为奇怪的野蛮人。
为了结束长期围困导致龟兹国后勤短缺的困境，狯胡骑兵很快开始行动了。在小规模接触后，他们发现前秦军队以各自的建制为单位，分别驻扎在不同的营垒里，营垒之间还有空隙，于是他们灵活地在前秦军的几个营地间来回穿插，还不断袭扰前秦大军的粮秣征集分队。
在面对负责警戒的羌氐轻骑兵时，他们的近战能力更胜一筹；而对落单的中原步兵时，狯胡骑兵就用皮革套索将落单的士兵套住俘虏，然后杀害。这样的游牧战术不仅能干扰敌人的后勤路线，还能影响敌人的士气，反复的袭击让人数本就较少的前秦军队恐惧不已。
针对狯胡骑兵的行动，吕光及时改变部署：他放弃了对龟兹王城的围困，转而将全军集中到龟兹以西的地区扎营，然后将分散的军营首尾相连，减少营地间的空隙，还让精锐骑兵保护营垒间的空隙。这一招很快限制了狯胡骑兵的战术发挥，前秦军的伤亡大幅减少，狯胡骑兵不能轻易地占到便宜。而且，今天的库车地区除绿洲地外之外，大片 *** 的戈壁沙漠寸草不生，对于需要丰富水草的大队游牧骑兵构成了后勤压力。除了主动对游牧勇士造成的后勤压力外，前秦军队的收缩战略也被性情暴躁、争强好胜的游牧部落视为懦弱的退缩。如同积蓄已久的洪水冲决堤坝一般，决战最终在两军之间爆发。
唐代龟兹王城的遗址皮浪墩遗址
公元384年七月的某一天，忍无可忍的狯胡-龟兹-温宿-尉犁联军主动攻击人数比自己少的前秦军。大队游牧骑兵后跟着绿洲王国的步兵杀气腾腾地冲出城门，为保卫他们世代生活的家园做拼死一搏。战斗开始后，狯胡人依仗自己的游骑兵从中路出击，并将龟兹的步兵部署在两翼压阵。龟兹步兵很可能与当时的所有中亚-草原系步兵一样，是典型的步行弓箭手，前排的士兵手持大盾牌掩护后排的射手。前秦军队则在设防营地外列阵，用弓弩与敌军对射。但因为狯胡骑兵的护甲质量不错，前秦的箭矢都不能将其射穿。随着战斗的进行，人数本就占上风的狯胡-龟兹联军不免觉得自己即将收获一场大胜仗了。
关键时刻，吕光让精锐部队加入战斗，他派出了北朝军队中的精华——具装甲骑出击：这些人马具装的战士几乎被武装到了牙齿。他们从两翼的突然袭击击破龟兹人和其他游牧民的轻装部队。随后，前秦的步骑兵一同合围了在中路继续奋战的狯胡骑兵精锐，狯胡骑兵虽然善战，但眼看大势已去，只能无奈地选择突围，大量龟兹军人则因为来不及逃跑而陷入被追杀的境地。前秦军队在当天的战斗中斩首一万多人，白纯带着自己的财宝去国离乡、逃之夭夭。战后，龟兹国无奈的向吕光投降，附庸于龟兹的小国国王、城主30多人也向前秦大军屈服。龟兹国也接受了吕光安排的新国王白震，暂时丧失了作为霸主的特殊地位。其他的西域小国听闻龟兹被征服无不震惊，有的小国君主甚至奉上了几百年前汉朝宫廷颁赐的符节，吕光也将前朝的节传替换为本朝的，这是自两汉之后统一的中原王朝首次在西域发挥如此重大的影响力。
来自中原的各族将士进入龟兹王城之后，眼前的情景让所有人大开眼界：当时的龟兹王城里，不仅有模仿汉代长安修建的豪华宫殿，还有用大缸储存的醉人葡萄酒，巨大的陶缸甚至可以把整个人体都装下，甚至有前秦将士畅饮美酒之后醉倒在大缸里的情况发生。震惊于龟兹王的奢侈生活，惊叹于龟兹极其发达的舞乐艺术等美术，吕光不仅赋诗言志，让参军段业创作了《龟兹宫赋》讥讽战败者，享受作为胜利者的优越感。这次胜利之后，那些远在西域、从来不向前秦进贡的西域小国的态度大为改观，也纷纷向前秦朝拜。虽然西域小国的人力资源和军队规模无法和中原帝国相提并论，但是由于长期受惠于丝绸之路的国际贸易，以及国王对于佛事的虔诚，龟兹发展出了十分灿烂的文化艺术，冠绝西域。
克孜尔千佛洞
当然，吕光没有忘记此行最重要的目标，那就是龟兹高僧鸠摩罗什。和深受儒家理想熏陶、尊重各族人才的苻坚相比，沉湎于龟兹财富酒色的吕光显然没有领会苻坚招抚四方、怀柔远人的苦心，暂时更不理解鸠摩罗什的伟大。
然而，前秦王朝并没有因为这场西域大捷而获得进一步的巩固提升。相反，由于苻坚在前一年的淝水之战中败退，他的帝国也因为内忧外患而濒临崩溃。吕光派回长安的传令兵，就已经无法同玉门关以东建立联系。看到龟兹土地肥沃、珍宝众多、而且生活优裕，吕光顿时就有了称霸西域、就地建国的想法。看到来自中原的军队有可能就地殖民建国，为了避免故国的生灵免遭涂炭，鸠摩罗什发挥自己对吕光的影响力劝说他东归东土。在龟兹境内大肆搜刮劫掠一番之后，吕光不仅带走了上万匹西域骏马、用了2万多匹骆驼运载西域的妓乐、珍宝、奇珍异兽东归，这一记载也暗示了当年龟兹国是何其殷实富强。公元385年，安排完西域事务的吕光开始率主力军返回关内。在当初出征之前，颇有儒家仁政情节的苻坚曾告诫吕光切不可大肆掳掠，但吕光这样的做法显然是违背了苻坚的初衷的。
但在半途中，他接收到了苻坚兵败如山倒之后被杀的噩耗。鉴于自己和整支大军一起成为了流亡者，他索性占据战略位置重要的凉州，随即创立了后凉政权。这个临时建立的新王朝又在西域等地维持了十多年的控制。
吕光的西征与这次龟兹之战，非常容易被人忽略。这一方面是因为前秦帝国的统治时间短暂，与龟兹之战几乎同时发生的淝水之战的知名度太高。其次，吕光的历史地位与前凉的存在时间也极短，不容易引起重视。但战役却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当时的一些技术与军事方面的细节。刚刚处于上升期的狯胡势力，其精密的锁子甲装备虽然还比较有限，却已让很少见到类似装备的东亚军队为之侧目。但锁子甲早在数百年前就已在欧洲和地中海地区出现。龟兹之战前的一个世纪，中亚西部的萨珊波斯人也开始逐步采纳。狯胡极有可能通过与河中城市的贸易，获得的这些装备。他们在后来不短的时间内，又继续以河中和七河流域为基地，与粟特商人结成了战略同盟。最终在波斯和北印度的历史上留下了重要一笔。
至于吕光的军队，也是非常典型的北朝风格。以鲜卑人为主的具装骑兵，开始逐步成为非常重要的军种。这个过程从东汉时便缓慢开始，一直到当时才正式开花结果。军中大量负担后勤与杂役的步兵，也直接源自魏晋时代的郡县军事力量。他们的军事技术或许并不杰出，但没有他们也无法完成很多必要的远征工作。这种精锐的骑兵分队 步兵的配置，在汉末-三国时期已经大行其道。在南北朝的前期也将继续被发扬光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