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丝路上,千年“铁”故事
海丝路上,千年“铁”故事
□陈桥生
山谷里的冶铁遗址
从泉州市区出发,约摸两小时的车程,便可抵达安溪县青阳下草埔冶铁遗址。一路青山逶迤,绿水长绕,到达已是近晚时分。
一座崭新的冶炼博物馆,静静伫立在崇山峻岭之巅。单层建筑,白墙黛瓦,古朴的民居造型,与周围山川融为一体。山为五阆山,据说以前站在山顶,能看到远处泉州湾的海浪翻涌,故又名“浪来”。如今,惟闻耳畔松涛阵阵。
等候我们的,是博物馆的负责人,一位精干瘦削的青年汉子,名曰余庄林,大家亲切地调侃他,一个每个字都是姓的人。我们一行仅数人,余庄林的讲解却丝毫不敷衍马虎。他接待过无数访客,一站在展示图物面前,便迅速进入状态,信口拈来,专业内行。
闲聊得知,余庄林并不是科班出身,早年做过货车司机,后来遗址发掘时,便为考古队开车。考古队员来自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多年的相处,耳濡目染,勤学好问,余庄林从一个外行蜕变成考古通。等到博物馆落成,他成了这里的负责人。机会属于有准备的人,想起当年北大保安成功考取研究生的新闻,余庄林是又一个让人叹奇的典型。
冶铁遗址在博物馆正对门的山谷里,相距不足百米。我们下车的时候,阳光尚好,待到从博物馆出来,一场山雨已然飘过,空气清新。走过一段崎岖小路,进入下草埔冶铁遗址的发掘现场。遗址四周植被茂密,布局顺着山坡抬升,坡面刚好处于两山之间的豁口处,有风自南,形成一个冶铁所需的天然鼓风机。
拾级而上,是一个大的活动平台,这是当年冶炼工人们的活动场所。脚下铁石垒堆,随便摸捡起一块,都能感觉出沉甸甸的历史感。一个炉渣小堆上,一块大炉渣吸引了我们的目光。这块炉渣与众不同,黄紫相间,表面有凸起的铁水滴流的纹理,还闪烁着些许光泽。余庄林告诉我们,这是一块清晰可见熔融、滴落纹理的冶炼排出渣,当年考古队员就是通过它的发现,推断这里曾有较大规模的冶炼活动。
自2019年至今,考古队已经完成了五期发掘。目前已发掘清理炼炉10座,房址4处,遗址面积达5000平方米,为宋元时期青阳冶铁遗址群中保存最为完好、规模更大的遗址点。遗址上方都已盖起了棚屋加以保护。保护棚采用仿古的“人”字形坡状屋檐,每片屋檐上都加装了水槽和引流水管,防止雨水对遗址的破坏。
徜徉于山岭遗址间,远望山际岚气氤氲,想象着千年前这里“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的冶铁盛况,火热的熔炉旁,工人们挥汗如雨,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响亮而富于节奏,伴随着泉州湾的涛声,在山谷间回响不绝。
一批批铁制品生产出来,从这里,需要先由人力运出十余公里山路,到达晋江支流西溪,再由渡口运往泉州港,“远泛蕃国”,成为海上丝绸之路贸易的重要商品。这是一场万水千山的接力。
“南海Ⅰ号”上130多吨的铁制品
我们车行出山时,公路大体上是伴着西溪蜿蜒而行,溪河已经杂草丛生,沿溪拦起了多道堤坝,已经完全丧失了通航的功用。遥想数百年前,溪流之上,舟楫竹筏穿梭,不免恍惚。如今,已被公路上的车轮滚滚替代。
岁月流逝,彼消此长,不变的是喧闹与繁华。“刺桐花开了多少个春天,东西塔对望究竟多少年,多少人走过了洛阳桥,多少船驶出了泉州湾。”这是诗人余光中对故乡的深情回望。
在时隔800多年后,这份喧闹与繁华,随着“南海Ⅰ号”宋代沉船的打捞出水,再度惊艳世人。“南海Ⅰ号”从当时的东方之一大港泉州出发,满载着陶瓷、金银铜铁等货物运往海外。据专家考证,它中途还停留过广州港,从广州港驶出后不久,在广东下川岛一带海域不幸倾覆。
一个巨浪打来,故事急转直下,情节中断近千年。瞬间的倾覆,仿如一颗树脂滴落,将木船封存为一颗琥珀,一颗时间胶囊,使得今人得以窥见昔日的繁华,揣想着海上丝绸之路的种种传奇。
据悉,与一般上轻下重的装船法不同,“南海Ⅰ号”采用的是下轻上重法,底部为陶瓷,上部为铁制品压舱。其目的是为了减少船行颠簸,更大程度保护陶瓷器,却因而增加了沉船的概率。当然,或亦因乎此,又保证了沉船的完好性,使得它有朝一日能以原本的面目重现。
“南海Ⅰ号”出水的文物多达18万件,被誉为“海上敦煌”。沉船上打捞出的瓷器,或完好,或破损,多数产自泉州德化窑、磁灶窑、闽清义窑,考古界由此推断,“南海Ⅰ号”应是从泉州港出海。出水的还有重达130多吨的铁制品,这些笨重不可能从其他地方运来,应该就是产自泉州本地,包括安溪的青阳铁场。
这是属于海上丝绸之路的时代。很难想象,这座辉煌的“海上敦煌”,如果不是海运,而依靠马队驼队,那得是多么浩大的工程?可知,海上丝绸之路之取代陆路,广州、泉州在唐宋朝的兴起,亦属历史的必然。
大山深处有“世界藤铁工艺之都”
这份必然,是随着大航海时代而到来的。在这之前,海路之凶险远超陆路。同样是泉州,《后汉书·郑弘传》里有着这样的记载:“建初八年(83年),(弘)代郑众为大司农,旧交阯七郡贡献转运,皆从东冶泛海而至,风波艰阻,沉溺相系。弘奏开零陵、桂阳峤道,于是夷通,至今遂为常路。”东冶,汉武帝置县,属会稽郡,即今泉州地。说明当时南方七郡向洛阳进贡运送的粮食等物产,都要先运到东冶,然后再从海路转运北上。海上风暴雨急,波高涛险,船沉人亡的悲剧经常发生。所以郑弘奏请朝廷,开凿了零陵、桂阳之间的山路,借道湖南送抵洛阳。
大司农职掌田租赋税,以及盐铁等官营手工业。选择东冶港转运,与其盐铁业的发展大抵脱不了干系。历史上东冶、南冶等地名的由来,与冶铁不无相关。后来,安溪在五代后周置县,“冶有银铁”是置县主要原因。宋人李焘在《续资治通鉴长编》中则明确记载:“庆历五年(1045),青阳铁冶大发,即置铁务于泉州。”安溪青阳铁场的地位此时已是举足轻重。
历史无论如何绕来绕去,总会以隐秘的方式行进,如草蛇灰线,伏脉千年,不是直接就是间接,不是宏观就是细节,勾连起历史的情缘。安溪“铁”的痕迹,从不曾被抹去。
或许,这里注定是为铁而生的。这里出产的茶叶,也被赐名铁观音。冶铁遗址所在的尚卿乡,身处大山深处,如今是一个超百亿产业规模的“世界藤铁工艺之都”。在当地餐馆酒楼和民宿里,一应装饰都是本地生产的藤铁产品:床、桌、椅、过道摆设、墙上插花,应有尽有。从竹编到竹藤编再到藤铁编,各大企业如雨后春笋,据说仅当地的电商就有八千多家,开发设计出上万种工艺品,产品远销世界各地。海丝路上,关于铁的故事,在继续……
藤与铁,一柔一刚,刚柔相济,纠缠、糅合、延伸,绽放出无尽的可能,盛开着一朵朵工艺之花。尽管燃烧千年的冶铁炉火已经熄灭,与铁相关的技艺传统,则根植于这片土地中,在一代代尚卿人手中传承不息。千年的冶铁光芒,一直在闪耀,繁华,惊艳,令人沉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