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第三十九回(下篇):包容量一诺义周贫 矍铄翁九秩双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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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正是两小子的满月,可巧遇老弟你今日进门,这是你侄儿的造化。今几个屋里也不算暗房咧!他娘是在那儿掇弄孩子呢!就请老弟你到屋里瞧瞧,管保你这一瞧,就抵得个福星高照,这两小子将来就许有点出息儿。 安老爷听了大喜,站起身来,就同他进了那个东进间的屋门。进得屋门,安老爷一看,他家那位姨奶奶正在那里奶孩子呢!慌得老爷回身往外就跑。你道安老爷也是五十多岁生儿养女的人,难道连个奶孩子的也没见过不成?何况到小户人家,再要房屋窄小些,遇着有个亲友来,偏是这个当儿,孩子要吃奶,往往的就彼此回避不来,何至于就把这位老先生吓跑了呢?
原来是这位姨奶奶的奶孩子法与众不同。人家奶孩子,只得奶一个,她得奶两个。人家养双胖儿的也有,自然是奶了一个,再奶一个;她却要两个一块儿奶。
到了要两个一块儿奶了,只解开一个脖纽儿,一个二纽儿,这可就不行了。
所以她奶起孩子来,是要把里外衣裳上的纽子,一件件都解开,大敞辕门的撩在两边儿去。
然后才用两只胳膊拢着两个孩子,叫两个孩子分着吃她两个咂儿。她却把两孩子的四条腿儿,搭成个十字架儿,两只手紧紧的抱着给他们吃。又苦于外路人儿,轻易不会上炕盘腿儿,只叉着两条腿儿坐在炕沿儿上在那里奶。安老爷进门儿一眼就看见她那对鼓蓬蓬的大咂儿,她那对咂儿,往小里说也有斤半重的馒头大小,围腰儿也不曾穿,中间儿还露着个雪白的大肚子,毛爷等闲不曾开过这个眼,只慌得局促不安。
才待回避,邓九公一把拉住说: 老弟你这又嫩绰绰了,这有什么的呢?他那位姨奶奶见安老爷进来,便笑嘻嘻的说了句: 哟!了不得了,他二叔进来了。 待要站起来,怀里是搂着两孩子,才一欠身儿,左边儿那个孩子,早把那奶儿从嘴里脱落出来。不想正在这个灌精儿的时候,她那奶头儿里的奶,就象激箭一般往外直冒,冒了那孩子一鼻子一嘴,呛得那孩子又是咳嗽,又是嚏喷。邓九公只急得和她嚷道: 二老爷又不是外人,你正经老老实实儿的坐在那儿,给孩子吃就是了,又闹这些累赘? 安老爷忙说道: 老哥哥,这也是你过于省事,两个孩子叫她一个人奶着,如何来得及,再奶也断不够。小人儿的吃缺了奶,倒是桩要紧的事! 褚大娘子此时已经笑得咕咕咯咯的,一面接过那孩子去,一面说道: 老爷子那儿知道我们这姨奶奶呢?两个孩子吃着,她还不住手儿的揉奶膀子,嚷怪涨得慌的呢! 说着,炕上一个老婆儿,忙着把右手里那个孩子也接过去。那位姨奶奶才掩上怀,依然照前番的礼儿,给安老爷请了个安。安老爷连忙还了个揖,说道: 有了侄儿了,以后不可行这样大礼。 她说道: 有他俩怎么着呢?我还敢和老爷论个嫂子,小叔儿,小婶儿,大大伯儿呀! 邓九公忙说: 够了够了。 这个当儿,再也拦不回她去不算外,她紧接着也照褚大娘子那么这个好,这个好,把安老爷家的人问了个周到,老爷只支吾着答应了两声,才要过去看那两个孩子,她又问道: 是我大妹子好哇?我给她捎的东西捎到了没有?
她到底赶多时才来看我来呀? 这一问,老爷可糊涂了,只望着褚大娘子。
褚大娘子说: 哎哟!妈呀!你怎么这么实心眼儿呀? 因和安老爷说道: 她问的就是跟 *** 娘的那个长姐儿姑娘。论那个人儿啊,本来可真也说话儿甜甘,待人儿亲香,怪招人儿疼的。不是前番 *** 娘在我们那庄儿上住了那几天吗?
她就和人家好了个蜜里调油。临走和那个怪哭的,只问人家多早晚还瞧她来。那一个就赚她说:'; 得了空儿就来。'; 她就从那天盼起,一直盼到今日个了。 看只一个长姐儿,也会闹得这等千里逢迎,众 *** 赞,可见声气这途,也不可不走的。
只是这些事,安老爷怎的弄得清楚?无奈那位姨奶奶还只管在那里唠叨着问,老爷只得随口说: 等我回去,大约她就该来看你来了。 说着,才细看那两个孩子。只见一个漆黑,一个雪白。那漆黑的是个宽脑门子,大下巴,逼真的一个邓九公;那雪白的是个肉眼泡儿,扁脸蛋儿,活脱儿就是他们姨奶奶。安老爷看了看,到底确是 *** 自制,货真价实,原版初印,一丝不走的两个孩子,心中十分欢喜。说道: 好两个孩子,宜富宜贵,既寿且昌,将来一定造化。 把个邓九公乐的说: 借二叔的吉言,托二叔的福!这两孩子还没个名字呢,老弟索性借你这管文笔儿和这点福缘儿,给他俩起个名字,替我压一压好养活。 安老爷说道: 这倒用不着文法。 因想了想道: 九哥你这山东至高的莫如泰山,至大的莫如东海。就本地风光上给他取两个乳名,就叫他'; 山儿'; ,'; 海儿';。那个大名字,竟排着我家玉格那个马字旁的骥字,一个教他邓世骏,一个叫他邓世驯。骏,马之健者也;驯,马之顺者也。你说好不好? 邓九公拍手道: 好极了,好极了,就是这么着。老弟你瞧愚兄,是个粗人,也不懂得如今那些拜老师收门生的规矩,率直说了吧,简直的我就叫这两孩子,认你作个干老儿,他俩就算你的干儿子,你将来多疼顾他们点儿。你说这比老师门生,痛快不痛快? 安老爷见他这样至诚,倒也无法,只得也收在门下。这才和老头儿出了那间屋子,彼此坐谈,叙了些离情,问了些近况。
邓家来的那班男客,因邓九公年高,大家都不敢劳动他相陪,自有褚一官同邓九公的几个徒弟和他家门馆先生们款待。
内里的女眷,也有邓家从淮安跟了九公来的几个远房本家女眷们张罗。只邓九公和安老爷这阵演说,养孩子,瞻仰奶孩子,大家早巳吃了面,告辞而去。褚一官是里外应酬,忙得不得住脚。才得进来,褚大娘子便迎头嘈嘈地道: 喂!你竟忙你的吧!老爷子来了这么半天,你也不知张罗张罗他老人家的! 褚一官道: 这会子呢!我才就问了华相公了。他道二叔在悦来店,早吃了饭来了。 邓九公听了,便嚷起来道: 可是只顾一阵闹孩子,我怎的也不曾问老弟,你吃饭不曾?你来自来到了,却怎的又在镇上打尖,不到我们这里来吃? 老爷才把此来从水路载得一百二十坛好酒,给他祝寿,恰好今日也到镇上,方才在那里遇见,照料了一番,就便打了尖。以及把行李车辆都留在后面,自己骑了个驴儿先来的话说了一遍。邓九公听了乐的连道: 有趣,有趣!多谢,多谢!这够愚兄喝几年的了!喝完了,还要耐着烦儿活着,再和你要去。 正说着,后面的酒车、行李车也来到了。邓九公便叫褚一官,着落两个明白庄客,招呼跟来的人;又托他家的门馆先生,管待程相公;又嘱咐把酒先给收在仓里间来,自己去收。
褚大娘子,便叫她带人把老爷的行李都搬进来。安老爷道: 行李不必搬进来了,我在什么地方住,就搬到那里去,岂不省事? 邓九公道: 就请你先去看看,我给你预备的这个地方。 说着便扯了老爷就走。
安老爷正不知是那里,只得跟了他。只见他出了正房,就奔了那三间东厢房去。安老爷同他进去一看,只见那三间屋子,糊饰得干净,摆设得齐整,铺陈得簇新,里间儿还安着一分极清洁的床帐。临窗也摆了一张书案,上面也摆了些墨砚。最奇不过的是这老头儿家里,竟会有书,案头还给摆了几套书。老爷看了看,却是一部《三国演义》,一部《水浒传》,一部《绿牡丹》,还有新出的《施公案》和《于公案》。其余如茶具酒具,以至漱盥的这分东西,弄了个齐全。甚至如新买的马桶,新打的夜壶,都预备在床底下。安老爷看了这两件家伙,自己先觉得有些用不惯,便说道: 老兄你实在过于费事了,但是我在里头住着,究竟不便。 正说着,褚大娘子和那位姨奶奶也过来,褚大娘子听见,说道: 你老人家只好将就点儿吧!依我们老爷子的主意,还要请你老人家在正房里一块儿住来着呢。
还是我说的,我说那位老爷子的脾气,保管断不肯。我费了这么几天的事,才给你老人家拾掇出这个地方儿来。那边厢房里就是我和女婿住着,这又有什么不方便的呢? 说着,不由老爷作主,便和她女婿说: 你把华相公叫来,我告诉他,就叫他们大伙把行李搬进来,我这儿就瞧着归着了。 安老爷处在这凿不来方孔的地方,也无可如何,只得听她调度。一时搬进行李来,凡是老爷的寿礼;以及合家带寄各人的东西,老爷自己却不甚了了。幸得太太在家交代得清楚,跟的那班小厮们早一份份的打点了送上了。大家谢了又谢。老爷觉得只要有了他那寿酒寿文二色,其余也不过未能兔俗,聊复尔尔而已。
一时交代完毕,邓九公又请安老爷到他那庄子前前后后走了一趟。见外面也有个小小的园子,也有两处坐落。那地势局面,就比褚一官住的那个东庄儿宽敞多了。到了西边,他那个演武厅,便是他说的和海马周三赌赛的那个地方。安老爷看了看,见当中五间大厅,接着大厦,果然好一个宽敞所在。见院子里,正在那里搭天棚,安戏台,预备他寿期祝贺,闹闹吵吵,忙成一处。
邓九公又去应酬了一番程相公,便照旧让安老爷来到正房。
褚大娘子已经齐齐整整摆了一桌果子在那里。那些酒过三巡、羹添二道的繁文,都不必琐述。安老爷坐下,便叫把手下的酒果挪开了几样,要了分纸墨笔砚来放在手下。一面喝酒,一面笔不加点,就把给邓九公作的那篇生传写出来。写完,先把大意和老头儿细讲一遍,然后才一手擎着杯,高声朗诵给大家听道:义士邓翁传学海八年出就外傅,五十成名,其间读书四十余年,凡遇古人豪侠好义事,辄心向往之。而窃以生今之世,闻其语而未尝一见其人为憾。
今天子御极之四年,岁在丙午,学海官淮上,旋去官,将之山左,访故人女十三妹子齐鲁青云山。十三妹者,盖曙后孤星,昔为吾师故孝廉子,何子明若先生女孙,今归吾子骥,为吾家子媳者也。
先是女随其先人副总戎何公杞之官甘肃,何公为强有力者所挫,下于狱,郁郁以死。女义有所避,饰媪婢以缭经,伪为母若女者,致其先人槽于京邸,己则窃母而逃,埋头项于青云山间。知义士邓翁者,能急人急,往依而庇门户焉。
予既至山左,甫得其巅末。然予与翁初无杯酒交,而计非翁又无由梯以见女,乃因翁之予媳褚者,介以见翁。
既见翁,饮予以酒,言笑甚欢,纵谈其生平事,须眉跃跃欲动,始知古所谓豪侠好义之士者,今非无其人也。
会女母氏又见背,有岌岌焉不可终日势。凡货财筋力之礼,老翁均身任之。
已乃为女执柯,以之配吾子骥,而使归吾家。计女得翁以获安全者,凡三年八月有奇。以道路之人,躬杵臼之事,而卒措妇孀崽子于磐石之安,使学海亦得因之报师门而来佳妇,皆翁力也。
吾媳既外除来归,合卺之夕,翁年且八十七,不远千里来,遗女甚厚。与予饮于堂上,以酒属予日: 某浪迹江湖,交游满天下,求其真知某者,无如吾子。
吾九十近矣,纵百岁归居,亦来日苦少,子盍为我撰墓志以需乎? 予闻命皇皇,疑从翁之言,则豫凶非礼;以不敏辞,又非翁所以属予之意,而没翁可传之贤。
考古人为贤者立传,不妨及其生存而为之,如司马君实之于范蜀公是也。
翁平生出处,皆不类范蜀公,而学海视君实且弗如远甚。
然其例可援也,请得援此例以质翁。
谨按翁名振彪,字虎臣,以九行,人称日九公,淮之桃源人,其大父某公,官明崇祯按察副使,从永明王入滇,与邓士廉、李定国诸人,同日殉难。父某公时以岁贡生任训导,闻之弃官,徒步万里,冒锋镝,负骸骨以归,竟以身殉。呜呼,以知翁之得天独厚者,端有自来矣。
迨翁人本朝,以康熙之一壬寅,应童予试,不售,觉咕嗫非丈夫事,望望然去之,乃从事子长槍大戟,驰马试剑。改试武科,试之日,弓刀矢石皆应上考,而以默写武经违式应见黜。典试者将先有所要求,而后斡旋之,且许以冠军。翁怒日: 丈夫以血气取功名,谁复能持白镪,乞怜昏夜哉! 然犹得缀名榜末,而翁竟由此绝意进取,乃载先人柩,去乡里,走山东,择茌平桐口之二十八棵红柳树地卜家筑焉。至今地以人重,道公者辄道二十八棵红柳树邓九公云。
性诚笃而教,间以侠气出,恒为里间排难解纷,抑强扶弱,有不顾者,则奋老拳捶楚之。人恒乐得其一言,以为曲直,久之举益豪,名益重。时承平久,萑苻蜂起,南北挟巨资通有无者,多有戒心。闻翁名,咸挟重币来聘翁,偕护行箧,翁因之得以马足遍天下,业此垂六十年,未曾失一事,亦未尝伤一人。卒业之日,诸大贾榜其门曰: 名镇江湖。此诚不足为翁荣,然亦可想见气概之轶伦矣。
翁身中周尺九尺,广颡丰下,目光炯炯射人,颏下须如银,长可过脐,卧则理而束之,尝谓: 不惜日掷千金,此须不得损吾毫末也。 晚无他嗜好,惟纵酒自适,酣则击刺跳躅以为乐。翁康强而富寿,时有伯道之戚,居辄快快日:使邓某终无子,非天道也。 予以《洪范》五福,子与官不与焉解之,而翁终不怿。
岁庚戌,为翁九十初度,予自京邸载酒来,为翁寿。
入翁门,适作汤饼会。问之,则翁造室已先一月,协熊占而又孪生也。噫嘻!
学海闻男子八八而不生,女子七七而不长,此理数之常也。九十生子,曾未前闻,乃翁之所以格天,与天所以报翁,一若有非理数所能限者,翁亦人杰也哉!
然则翁之享期颐,宜孙子,余庆方长,此后之可传者,正未有艾。学海幸旦暮勿死,终将濡笔以待焉。
安老爷念完了,自己十分得意,料着邓九公听了,不知乐到怎的个神情。那知他听完了,点了点头,只不言语,却不住的抓着大长的那把胡子,在那里发愣,象是想着一件什么为难的事情一般。
老爷看了,大是不解,不禁问道: 九兄,你听我这篇拙作,可还配得来你这个人? 只见他正色道: 什么话?老弟,你这个样儿的大笔,可还有什么说的。就只我这么听着,里头还知一点过节儿,你还得给我添上。 老爷忙问:还添什么? 他道: 你这里头,没提上我们姑奶奶。我往往看见人家那碑上,把一家子都写在后头。再你还得把你方才给两小于起的那两名字,也给写上。老爷道: 啊!不是这等办法,文章各有个体裁,碑文是碑文,生传是生传,这怎好混在一处?如果要照那等体裁,岂但老兄的子女,连嫂夫人的姓氏,以至你生于何年月日,将来殁于何年月日,葬于某处,都要人在后面,这是你一百二十岁以后的事,此时如何忙得? 邓九公道: 我不管那些,我好容易见着老弟你了,你只当面儿给弄齐全了,我就放心了。 老爷被他弄得没法,只得另要了张纸,给他写道: 公生于明崇祯癸酉某年月日,以大清某年月日考终,合葬某处。元配某氏,先翁若干年卒。女一,亦巾帼而丈夫者也,适山东褚生。子二,世骏,世驯。 他看了这才欢喜。又笑嘻嘻的递给安老爷说: 好兄弟,你索性把后头那几句四六句儿也给弄出来。 安老爷道: 老哥哥你这可是搅了,那叫作墓志铭,岂有你一个好端端的人,在这里我给你铭起墓来的理? 邓九公道: 喂!老弟拿着你这么个人,怎么也这么不通,一个人活到九十岁了,要还有这些忌讳,那就叫贪心不足,不知好歹了。 老爷在书堆里苦磨了半世,不想此时落得被这老头儿道得个不通,想了想他这句话,竟自有理,便思索了一刻,又在后面写了一行,写道是: 铭日,不读书而能贤,不立言而足传,一德无惭,五福兼全,宜其克昌厥后也,而区区者若不予畀焉。乃亦终协熊占,其生也孪,且在九十之年。呜呼,此其所以为天,后之来者视此阡! 老爷念过了一遍,又细细的讲给他听了,只道了句: 得了,得了。 跳起来,趴下给安老爷磕了个头,老爷忙得还礼不迭。又听他说道: 老弟呀!还是我那句话,我这条身子是父母给的,我这个名是你留的。我有了这件东西,说到得了天塌地陷,也是瞎话。横竖咱们大清国万年,我邓振彪也万万年了。 说着,又亲自给安老爷斟了一杯酒,他自己大杯相陪。
安老爷此时,事是完了,礼是送了,和他放量喝了一回。吃过饭,便过厢房去安歇。此时那个麻花儿,是和邓九公的那班小小子混熟了。褚一官自己搬过来陪着安老爷,又叫了随缘儿进来伺候。
又过了两三日,邓九公的寿辰,早有褚一官同他那班徒弟门客,大家张罗着,在府城里叫了两班小戏。这日厅上也接了些寿画寿联,大家也送了些寿桃寿面,席上摆着寿酒,台上唱着寿戏,男客是士农工商俱有,女眷是老少村俏纷来,有的献过寿意的,有的道句寿词的,无非拜寿贺寿,祝寿翁百年长寿。
把个邓九公乐得张罗了这个,又应酬那个。当下把众男客让在厅上正中二间,众女眷让在那个西梢间。因恐安老爷和那班俗人坐不到一处,便在东梢间另设了一席,让到那里去坐,又特请本地四位乡绅来作陪客。这四位乡绅,一位姓曾,名异撰,号瑟庵,因无心进取,便作了个装点山林的名士。一位复姓公西,名相,号小端,因家道殷实,捐了个鸿胪寺序班。一位姓冉,名足民,号望华,是个教官,截取的候选知县。一位姓仲,名知方,号笑岩,是个团练乡勇,出力议叙的六品职衔。安老爷见这班人,都是圣门贤裔,心中十分敬重。当下彼此见过礼,早见邓九公笑呵呵的先过这席来,把盏安席,斟了一巡酒。将坐下,便指着安老爷向那四位陪客说道: 我这位把弟,他有个不醉的量,今几个屈尊你四位,让他多喝几盅。再我还有句话,先告个罚,在你四位跟前,交代在头里,你四位可别觉着,说你们都算孔圣人的徒孙儿了,照着素来懵我也似的那么懵他,和他混抖搂酸的,人家那肚子里,比你们透亮远着的呢!我可白告诉你们。 说罢又哈哈大笑,随各各的陪饮了一杯,便到别席张罗去了。
这里四位陪客见安老爷是个旗人,本就不甚在意,再加上邓九公这套只顾一面儿的话一交代,在个姓曾的听了,心里来就有些不大受用,便益发不来周旋这位远客,只他四个高谈阔论起来。安老爷此时倒落得一个人呆坐那里看戏。无如老爷的天性又生来的和看戏这桩事不甚相近,什么叫作宾白合套,切末排场,平日一概不曾留过这番心,再讲不到梆子二簧了。因此只管看着,却是一丝不懂,但见满台刀槍并举,锣鼓齐喧,一时又见从上场门跳出个黑盔黑甲的黑脸人来,也不听得他唱,只拿了杆槍,哇呀呀哇呀呀,喊了个地动山摇;咕咚咚咕咚咚,跳了个尘飞烟起。闹了半日,忽然听他道了四句白,之一句却道得是: 力拔山兮气盖世。 这句老爷懂了,接着留神听下去,他果然道得是那首《垓下歌》。
才知这人扮的是西楚霸王。
原来台上这半日演的,正是楚汉争锋的故事,这段涑水通鉴,老爷是烂熟的,因而便要往下听,听他唱的是些什么。一霎时前场笙笛合奏,鼓板轻敲,老爷侧着耳朵,一字字跟着听明白两句。唱道: 是盖世英雄,始信短如春梦。 正在听得有些入神儿,忽听左首坐的那个曾瑟庵望那三个说道: 人生在世,既作了个盖世英雄,焉得不短如春梦,这位霸王果然能照我家子皙公一般,领略些沂水春风乐趣,自然上下与天地同流了哇!
又怎得短如春梦! 他一句话没讲完,猛可的又听那个仲笑岩说道: 到底还是他算不得个盖世英雄。这场事当日要遇得我家子路公那等本领,敢怕那八千子弟兵,早一个个急公向义,亲其上死其长的,先到了关中了,又何愁有十个韩信一百面埋伏! 曾瑟庵听了说道: 罢了罢了!笑岩你莫来替你家那位子路公撑门面。他要果然有些真本领,也不到得夫子哂之,受那番驳斥了哇? 仲笑岩见曾瑟庵卖弄他家先贤的高风,挑揭自家先贤的短处,早有些不悦,也回口道: 须比你家那位子皙公,只和些若大若小的孩子厮混的有干头些。 那瑟庵便翻着双白眼说道: 不敢欺你,可知夫子喟然而叹:'; 吾与点也。'; 正赏识得是他那些儿没干头处。 坐中那个冉望华,是个退让不遑的人,见他两个争竟起来了,慌得把身子往后偎了一偎,望着那个复姓公西的说道: 小端,你看今日这等个礼乐雍容之地,他二位倒一言不合,斗起口来。区区止不过志在温饱,自问是断断周旋不来的。这事只得要借重你这位大君子了。 公西小端见冉望华把场是非磨兑到他身上来了,忙道: 惶恐惶恐,这事小弟也逊谢不敏,所以不敢固辞者,诚以今日承主人的盛意,原为请我们来作个小小傧介,奉陪这位水心先生,我们倒不可在远客面前,有失家风,致伤雅道! 说着,便离位出席,向曾、仲两家各打了一躬,劝他两个和息这场口角。
安老爷坐在上面,看他们四个闹了这半日,通共穿插的是他各人各人的先哲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言志的那章《论语》。这桩事不比听戏,可正弹在安老爷白痒痒筋儿上了。
当下见公西小端只管那等揖让周旋的赞襄了一阵,曾、仲两个依然是一边盛气相向,一边狂态逼人,把个冉望华直吓得退避三舍。安老爷倒有些看不过,不禁欠了欠身劝道: 四位先生,方才我看你大家这番举动,固是不愧家学渊源,只可惜未免有些为宋儒所误。依我鄙见,此刻望华不须退让,小端暂省繁文,瑟庵且白休纵高谈,笑岩也莫过争闲气。你四位先得明白明白这章书,不是这等讲法。 他四个一听这话,各各诧异,暗道: 不信我们门里出身的,倒会不及个门外汉了。再说这章书,我们只看高头讲章,也不知看过多少次了,怎的说不是这等讲法呢? 四个人便不约而同的问着安老爷说: 先生你这话怎讲,倒要领教? 安老爷道: 大凡我辈读书,诚不得不详看朱注,却不可过信朱注。
如不详看朱注,我辈生在千百年后,且不知书里这人为何等人,又焉知他行的这桩事是怎的桩事,说的话是怎的桩话;过信朱注,则人腐,障日深,究未免离情理日远。须要自己拿出些见识来读它,才叫作不枉读书。即如这章书,揆情度理,我以为你家四位先贤,在夫子面前侍坐言志时节,夫子正是赏识三子,并未尝驳斥子路。不但未尝驳斥子路,转有些驳斥曾皙。读者正不得因'; 吾与点也'; 一句,抬高曾皙;因'; 夫子哂之'; 一句,看低子路。何也呢?三子中如子路的可使有勇知方,冉子、公西两个的可使足民,愿为小相,不待今日,早在夫子赏识之中。
这句话只看盂武伯问子路仁乎那章节,便是夫子给他三个出的切实考语。然则此时夫子又何以明知故问呢?白是这日燕居无事,偶见他三个都在座中,一时想到我平日所赏识他三个的如此,只不知他三个的自信何如。果能自信,则明王复作,纵使辙环终老,吾道不行,只二三门弟子为世所知,亦未尝不可各行其志,这正是大圣人一片怜才救世的苦心。
及至听他三个各人说了各人的志向,正与自己平日所见略同,所以更不再赘一辞。正所谓得意忘言,默然相赏,这便是夫子赏识三子的明证。既云默然相赏,何以三子之中,夫子独又哂子路呢?要知这一哂,不是哂他不能可使有勇知方的,言大而夸。只后文为国以礼,其言不让的朱注中,也道是夫子盖许其能,特哂其不逊。只是既许其能,又怎的哂他不逊?所谓不逊的去处,又安在呢?正是哂他率尔而对。至于怎的就逼得他率尔而对,因之带累冉子、公西两个作许多难,以致会把位大圣人伤到喟然而叹,这场是非,可都是曾子皙那张瑟鼓出来的。 安老爷讲到这里,不但仲、冉、公西三个听不出这句话头,便是那位名士曾瑟庵,也认不清这条理路,便道: 水心先生,你这话就叫人无从索解了! 安老爷道: 固也,待我言之。你不见朱注中,明明道着句四子侍坐,以齿为序么?按子路在圣门最为年长,曾皙次之,冉有又次之,公西华最幼。这章书记着开首之一句,记他四个的名次,便是他四个座次。按着座次讲话,夫子自应先问于路。
只是先生之于弟子,正不必逐位逐位的去向他应酬,想来当日'; 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这句话,自然是望着大家笼统问的。
不然,何以不曾见夫子开首先问一句'; 由尔何如'; 呢?只这等望着大家笼统一问,恰好又见坐中除了于路、冉有、公西华三子之外,多着一个曾皙。这个曾皙却是终二十篇《论语》,不曾见提起的一个人。可想而知夫子问话时节,一片心神眼光,都照在他话上,是想听他讲讲,他究竟又是怎的个志向?无如那时节,他正在那里鼓瑟,茫然不曾理会到夫子这番神理。何以见得?礼,侍坐于先生,先生问焉,终则对。那曾皙正当夫子问话时节,不曾留心到此,已经算得个疏略了。岂有夫子既然问话之后,有意置之不答,转去取瑟而歌之理?然则那时节,他便在那里鼓瑟可知。子路那副勇往直前的性儿,却又不能体会到此,见夫子问下这一句话来,一时没人回答,我既年长,我又首座,我便讲了。彼时夫子正望着曾皙应声而谈,忽的被子路凭空一岔,既不便告诉他说:'; 我是想叫曾皙先讲。'; 又不好责备他说:'; 你不应先曾皙作答。'; 只有付之一笑了。这正叫作事屑偶然,无关大体。然则后文经曾皙一问,怎的又道出'; 为国以礼,其言不让'; 那等个大题目来呢?夫子正是晓喻曾皙说:'; 我问的,正是何以酬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