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第四十回(下篇):虚吃惊远奏阳关曲 真幸事稳抱小星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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慌得个舅太太连忙也跪下,搀住安太太说: 妹妹,你这是怎么着呢? 她也哭了。
读者,你看这安太太这一拜,叫着天下作儿女的看着,好不难过。人知老家儿待儿女这条心,真真不是视膳问安、昏定省亲就答报得来的。
舅太太搀住安太太,又忙着拉起金、玉姐妹来。她姑嫂两个,一齐归座,安太太的心里这才略略的放宽了些,叫丫头装了袋烟来吃。吃着烟儿,忽然又自言自语的说道: 这还不妥当。 因和舅太太道: 这一来玉格他这个外场儿,我算放心了;讲那贴身儿的事情,可叫我怎么着想法好呢? 舅太太问道: 姑太太说的,怎么叫个外场儿,又怎么叫个贴身儿呀? 安太太道: 类如他们到了衙门里,过起日子来,凡是出入的银钱,严谨个里外,什么穿件衣裳的厚薄,吃个东西的冷热,这些事情,都算个外场儿的。如今我们娘儿们既不能去,有大姐姐你替我辛苦这一场,好极了,我也不说什么了。到他贴身儿的事,两媳妇现既不能去,就说等分娩了,随后再打发一个去,这也不是一个半月的事。玉格到了那里,就拿每日早起给他梳梳辫子,以至他夏天擦擦洗洗,夜里被被盖盖这些事,无论大姐姐你么疼他,这也是惊动得舅母的?难道说一个娶了媳妇儿的人了,还叫他那个妈妈跟在屋子里服侍他不成?
这可不是叫人没法儿的事吗? 这话舅太太却不好出主意了,只说: 有日子呢,罢咧,也只好慢慢的商量。 这个当儿,这老姑嫂两个只顾在这边儿悄悄儿的说,那 *** 妹两个,却在那边儿静静儿的听,听来听去,也不知那句话碰在她两个心坎儿上了。只见何 *** 两眼睛一机伶,便笑着在张姑娘的耳边嘁喳了两句,不听得张姑娘说些什么,却只见她不住的点着头儿笑。恰好安太太和舅太太说完了这话,又回过头来,问着她两个说: 你们俩想我这话,虑的是不是?不料这一回头,一眼正看见两人在那里打体己的神情儿,因说道: 你们俩有什么主意,也只管说出来,咱们娘儿们,大家商量商量不好吗? 何 *** 听婆婆如此说,将要说话,又望着张姑娘向外间努了个嘴儿,那光景象是叫她瞧瞧外间儿有人没人。
紧接着张姑娘走到屋门旁边儿,探着身子望外瞧了瞧,回头只笑着和何 *** 摆手儿。那神情象是告诉她外间儿没人。你道安太太家许多丫鬟仆妇,外间儿怎得会一时没人呢?原来她家的规矩,凡是婆儿媳妇们无事,都在廊下听差,其余的丫头们,一个长姑娘不在上屋里,早一边儿说笑的说笑,淘气的淘气去了,因此一时无人。
金、玉姐妹见没人在外间,她两个这才走到婆婆跟前,悄悄儿的回答道:媳妇们却有个主意,这话倒不因着玉郎今日要出外去方才说起,自从今年来见他的差使是渐渐儿的多起来了,往往一进城去就得十日半月的住着,媳妇两个又不好怪厌气的,一趟一趟的,只是跟着来回的跑,原想 *** 婆婆,给他弄个服侍的人,总没得这个机会。如今他既出外,媳妇们两个又一时不能同去。请示婆婆,趁着这个当儿,给他弄了个人跟了去,外头又有舅母调理,管教这么着,使得使不得? 安太太听了,先点了点头儿,又摇了摇头儿,沉吟了一刻,才说道:你们这么年轻轻儿的,心里就肯送上这件事上头,难为你们俩。但是你们只知道说弄个人,却不知道这弄人的难讲究。外头叫媒人带去,不知道个根底,腥的臭的,只图一时有个人使,弄到家来,那时候调理是别想调理得出来,打发是不好打发出去,不但你们俩得跟着糟心,连玉格可也就受了大累了,那可断乎使不得。这个样儿,我看得多了。要说就咱们家里这几个女孩子里头,给他挑一个吧?你们屋里两个,还是两个糊涂小孩子呢!我这儿的几个里头,不成个材料儿的不成材料儿,象个人儿的呢,又不合适。你们俩说,这会子,可叫我忙忙叨叨的那儿给他现抓人去? 何 *** 道: 媳妇们两个心里,可倒瞧准了一个,只没敢和婆婆提到这里。 太太想了想,说道: 哦!我猜着了,你们准是瞧上跟舅母那个丫头的模样儿了,敢是好,只是人家早有了婆婆家了。 两人还没及答言,舅太太先摇头说: 不是,两外外姐姐知道她有人家儿了。 安太太纳闷儿道: 这可罢了我了!你们瞧准了的这个可是谁呢? 何 *** 见闻,又往外看了一眼,才到婆婆耳边,悄悄儿的回道: 媳妇两个才说想准了的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伺候婆婆的长姐儿姑娘。这个人要讲她那点儿本事儿,活计儿,眼睛里的那点机伶儿,心里的那点迟急儿,以至她那点稳重,那个干净,都是婆婆这些年调理出来的。不用讲了,最难的是她那个性情儿。只是婆婆只这么一个得力的人,别的都是小事,之一伺候婆婆梳这个头,是个要紧的。再她又在上屋当了这些年差了,可还不知媳妇们和婆婆讨得讨不得?因此心里只管想准了,嘴里总没敢提。 太太才听完这话,就笑道: 敢是你们俩想的也是她呀!这件事在我心里,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了。你们俩方才虑的那个两层,倒都不要紧。如今我这儿拿拿放放的,都是你们俩,真要到了没人儿了,就叫你们俩打发我梳梳头,又有什么使不得的呢?再者,还有张进宝的那个孙女儿招儿和晋升的丫头老儿,这俩如今也学着干上来了。到了别的事,我一总儿和你们说这样句话吧!这丫头自从十二岁上要到上屋里来,只那年你公公碰着,还支使支使她。
到了第二年,他疼爱丫头,连个溺盆子都不肯叫她拿,甚至洗个脚都不叫她在跟前,说她究竟是从小儿跟过孩子的丫头。你就知道你这公公,拘泥到什么分儿上,别的话更不用深分讲了。至于你们方才说的她那几宗儿好处,倒也不是假话。这件事照这么办,我心里也尽有,只我心里还有好些为难。这个人得这么个归着,也算我不委屈她,只是我这位梅香,她还有她娘的多少累赘,不然,我方才为什么说家里挑不出个合适的来呢?这话咱们娘儿们,还得从长商量:
头一件我觉着她,只得说还大大方方儿的,不贫不下流,只是到底是个分赏罪人的孩子;第二件,她空有那么个模样儿,身段儿,我只说她那皮肉儿太黑翠儿似的,可怎么配得上我那个白小子呢?第三件,她比玉格儿大着好两岁呢!要开了脸,显着象个妈妈嫂子似的。这是我心里三宗不足处。就让都合式,没这三宗不足,你们只说这件事,要和你公公这么一商量,能行不能行? 舅太太接口就说: 姑太太,你才说的那三层,依我说,都没有什么的。眼下只要外甥儿出去,有个得力的人扶持他,苗点儿就苗点儿,黑点儿就黑点儿,大点儿就大点儿,都不打紧。说一定要等和你们老爷商量,他那个脾气儿,只怕吃个鸡蛋还得挑四楞儿的呢!那可怎么想行得去呀! 安太太道: 这句话,究竟还说可以想 *** 儿,商量着碰去。你还不知道呢,我们这个长姐儿,是在我跟前告老,永远不出嫁的了,她说:'; 她等着服侍我归了西,她还给我当女童儿去呢! 你说这个时候要和她说这个,怎么说得清楚呀? 舅太太道: 这是多早晚的事,我怎么不知这个影儿啊! 张姑娘道: 就是我过来那年,舅母跟我姐姐在园里住的那一阵子的事嘛。那时候还有她妈呢!我婆婆一进城,就说她大了,叫她妈上紧给她找个人家儿,后来说了一家子,她家不是还带了那个小子来,请我婆婆相看来着么? 张姑娘说到这里,安太太说: 是有个对证在跟前儿,不然,叫你这一拿文儿,倒象我这里照着说评书也似的,现抓着了这么句话造的谣言。 因接着张姑娘方才的话说道: 我还记得她妈说那个小子,是给那一个盐政钞官坐京的一个家人,叫作什么东西的儿子,家里很过得。我瞧了瞧那小子,倒也长得浑头浑脑的,就只脸上有点子麻子。我想着一个小子罢咧,怕什么呢?就告诉她妈,等定个日子,叫他们相看丫头来吧!
谁知她妈给她说这个人家儿,没和她提过,她这无知道了,和她妈叨叨的倒有几车话,只说她妈怎么没良心了,又是说:'; 怎么主儿打毛团子似的,掇弄到这么大,也不管主儿跟前有人使没人使,这会子你们只图找财主亲戚,就硬把我塞出去了。'; 连数落带发作的就哭闹成一处,把她妈哭闹得没法儿了,说:'; 你就不肯出去,也让我回太太一句去呀!'; 她也不理她妈,就跑了来跪在我跟前,一行鼻子两行泪的,哭个不了。就说了方才我讲的她那套糊涂话,还说这一辈子,刀搁在脖子上都使得,也别想她离开我咧!大姐姐,你说这是她娘的苗子不是? 舅太太听了,只抿着嘴儿笑说道: 姑太太,我可多不得这件事呀!我只说句公道话,这固然是这丫头的良心,也是你素来与她的恩典。你可得知道,你们那个丫鬟,何等心高志大呀!素来就讲究个拿身分,好体面,爱闹个酸款儿。你安知她不是跟着你,这么女孩儿似的养活惯的,不肯低三下四的跟了那个蠢头笨脑的奴才小子去呢? 金、玉姐妹听了这话,齐声说: 舅母这话,说得是极了。再还有一说,人之一难得是彼此的合个性情几,她又正是从小和玉郎一块儿混,混大了的。 舅太太说: 好哇!就是这话了!这话我可是白说,主意还得姑太太自己拿定。 这位老太太心里本正在又是疼儿子,怕他没人;又是疼丫头,怕她失所。一时听了这套有成无破的话,想着这件一举三得的事,就把他们那位老爷怎么个难说话也忘了,不由得说道: 你们娘儿三个,这话也说得是,就是这么着。 才说了这句,下文还没说出来,金、玉姐妹两个,见婆婆应了,乐得忙着下跪,就磕头。安太太笑道: 喂!你们俩先别磕头啊!知道我这个媒人作得成作不成呢? 这里正说得热闹,何 *** 机伶一闪身子,早从玻璃里看见那个长姐儿,一步挪不了三指,出了东游廊门,从台阶底下慢慢儿的往下屋走了来,何 *** 便和太太摆手儿。太太看见,悄悄儿道: 别提了,看她听见。 又和金、玉姐妹道: 这话就只咱们娘儿四个知道,别人跟前一个字儿别露,就是玉格儿回来,也先不用告诉他。 当下大家便将这话掩住不提。
长姐儿她既是犯了肚子疼,在屋里养病,怎的又出得来?
既出得来,大爷这么个惊天动地的人,出了这么个惊天动地的岔儿,遍地又都是她的耳报神,她岂有不知道之理,怎的又直到此时才出来呢?其中有个原故。
原采她方才正合着桃仁红花引子,服了一丸子乌金丸,躺在她屋里,就渗着了。
她这一渗着,那班小丫头子,谁也不敢惊动她。直等她一觉睡醒了,还是那个小喜儿跑了去告诉她,说: 长姑娘,大爷要出外去。 只这一句,她也不及问,究竟是上那儿去,立刻就吓了一身冷汗,紧按了肚子,拧着一阵疼。不想气随着汗一开化,血随着气一流通,行动了行动,肚子疼倒好了些。转念想到大爷这一出去,老爷、太太自然断没不同出去的。果然太太出去,太太走到那儿,还怕我不跟到那儿吗?心里又一松快,便想起多少事由儿,扎挣着出来。将进门,安太太还生恐她听见些什么,跑了来了,便先问: 你好了吗?怎么又跑出来了? 她道: 奴才听说大爷要出外了,奴才想起来,太太从前走长道儿的那些薄底儿鞋呀,风领儿斗篷呀,还都得早些儿拿出来瞧瞧呢!再还有小烟袋儿咧,吃食盒儿咧,以至那个关防盒儿,这些东西也还不记得在那儿搁着呢!趁着老爷没回来,明日趁个早儿,慢慢儿的去找,也省得临期忙。 安太太道: 那儿呢!咱们走还早呢!你先装袋烟我吃吧。 她便去装烟。
到了次日,安太太从吃早饭起就盼公子,不见回来,忽然听得门上一阵吵闹,便有家人回来说: 大爷赏加了副都统衔了。 安太太听得儿子换上红顶子了,略有喜色;只想着他明日还得谢恩,今日自然又不得回来了。那知安公子岂止次日不得回来,只从那日起,便一连召见了八九次,这才有旨意,赏了假,叫他回家收拾。他当日归着的归着,次日起了个大早,才回到庄园。和太太一见面儿,娘儿俩先哭了个事不有余。大家劝住,他连忙着到祠堂行礼,才把家庭这点儿礼节完了,外头便回: 吴侍郎来拜。又是位老师,不好不见。接着就是三四起人来,安公子一一送走了。才回到自己房里,换了换衣裳,一切没得闲谈,只见上屋里一个小丫头跑来说: 太太叫大爷!戴勤回来了。 安公子和金、玉姐妹连忙过去,见戴勤正在那里回太太话: 老爷昨天住常新店,叫奴才连夜赶回来,告诉大爷不必远接,只在家候着。老爷今日走得早,大约晌午前后,就可到家。 公子听了,重新去冠带好了,去到外面伺候。迟了一刻,便见随缘儿先赶回来,回说: 老爷快到了。 少时,老爷来到家门,公子迎了几步,便在车旁迎接。老爷在车上见他头上顶嵌珊瑚,冠飘翡翠,面上却也喜欢,心里却不免十分难过。你看这老头儿好扎挣劲!先在车里点头,说了句起来,下了车,便说道: 不想你竟也巴结到个二品大员,赶上爷爷了,比我强,这才不枉我教养你一场!有话到里头说去吧! 公子也明知这是他父亲安慰他的话,只得赔笑答应。这种笑,那脸上的神气,却比哭还疼。这个当儿,便见褚一官、陆保安两个过来谒见;他两个果然就照着邓九公的话,立刻跪倒请安,口称大人。安公子虽说一时不好直受不辞,但是一个钦命二品大员,正合着三命而不齿;礼制所在,也不便过于和他两个纡尊降贵,只含笑拱了拱手,说了句路上辛苦,便随了老爷一路进来。一时在家的家人,叩接老爷,跟去的家人,又叩见公子。正乱着,张亲家老爷和老程师爷也迎出来。老爷应酬了两句,就托他二位管待褚、陆两个。自己进了二门,便见太太带了两个媳妇,接到当院子里来。两媳妇迎着请了安。这安老夫妻两个,还用着那老年的旧牌子儿,彼此拉了拉手儿。
那班仆妇丫头,却远远的排着那边跪,安老爷都不及招呼。见舅太太在廊下候着,便忙着上前,彼此问过好,谈了两句一路风尘的话。又问: 亲家太太,怎的不见? 张姑娘代说明了原故。
老爷一路进房坐下,当下公子行过礼,媳妇便倒上茶来。
此时自安太太以下,都道老爷这一到家,为着公子出口,定有一番伤感,大家都提着全副精神,应酬老爷。看了看老爷,依旧是平日那个安详样子,只不过问了问公子奏对的光景,毫不露些张皇烦恼。公子此刻,却是有些耐不得了。原来他自放下来那日起,凡是此番该是从家里怎的起身,到那里怎的办事,这些事一时且不能打算到此。只他那点家事,几个亲丁,心里盘算,纵使万转千回,总盘不出个定见来。之一件万难,是这等远路,不好请着父母同行。待说把他两个夫人留在家下,替自己奉养,又虑到任上内里无人,不成个局面。否则两个之中,酌量留下一个,偏又两个一齐有了喜了,不便远行。便是她两个有喜的这节,也还不曾禀过父母。他好容易盼到今日回家,正想把这话和金、玉姐妹私下计议一番,先讨太太个示下,然后等老爷回家再定。不想一进门,不曾消停一刻。才得消停,恰巧老爷回来了。他此时见了老爷,只觉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只得问道: 儿子受父母的教养,正想巴结个程前,奉了父母出去,安享几年,不想忽然走了这条意外的岔路,实在不得主意。 说着,又行了个家庭礼儿,屈了一膝,说: 请父亲教导。 他那眼泪却是撑不住了。只听安老爷嗯了一声,说道: 怎的叫个走了这条意外的岔路,我以为正是意中之事。你所谓意外者,只不过觉道你从祭酒得了个侍卫,不曾放得试差学政耳。却不道这等地方,要么不用世家旗人去,用世家旗人,不用你这等年轻新进,用什么人去?且专论文章 *** ,却用什么人去戎马防边?其为报效一也。便说不然,太君代天司命,君命即是天命。天命所在,便是条意外的岔路,顺天听命,安知非福?你说讨我的教导,我平日和你讲起话来,言必称周礼,不知者鲜不以为我立论过迂,课子过严;可知道为子为臣,立身植品的大经,都不外此。那乌里雅苏台虽是个边地,参赞大臣虽是个远臣,大约也出不了周礼的道理。至于你此次远行,我家现有的是钱,用多少尽你用,只不可看得银钱如土。有的是人,带那个尽你带,只不必闹得仆从如云。讲到眷口,两个媳妇,不消说是和你同行了。太太果然要母子姑媳一时难离,也不妨同去。只留我在家,替你们作个守门的老叟,料想还不误事。 安老爷只管讲了这半日个,这段话却是拈着几根胡子,闭着一双眼睛讲的。何以故呢?他要一睁眼,那副眼泪也就撑不住了。舅太太见安老爷这样子,便点点头,瞧了安太太,和安老爷说道: 你们这个家,可就当成个模样儿了。 便听安太太和老爷说道: 依我想,这件事,不必定忙在这一时。玉格起身,尽有日子呢!老爷今日才到家,且歇歇儿。索性等消停了,斟酌斟酌,究竟是谁该去,谁不该去,谁能去呀,谁不能去呀,且定规不迟。要说老爷一个人儿在家里,我就跟着他们出去,也断没这么个理!我不出去,又怕这两媳妇儿万一在外头,一时有个什么喜信儿呢,没个正经人儿招呼她们。我的意思,还是请大姐姐替我们辛苦这趟。…… 老爷还没听完这话,便道: 一个何家媳妇,已经劳舅太太辛苦那场,此时这等远行,却怎的好又去起动? 舅太太说: 哎呀!不用姑老爷这么操心了,姑太太早和我说明白了,我左右是个没事的人,乐得跟他们出去逛逛呢! 老爷见舅太太这等爽快向热,心下大悦,连忙打一躬,说: 这个全仗舅母格外费心。 舅太太被安老爷累赘得不耐烦,她便站起身来,也学安老爷那个至诚样子,还了他一躬,口里说道: 这个愚嫂当得效力的。 她打完了躬,又望着大家道: 你们瞧这样儿,犯得上闹得这步田地。 惹得大家无不掩口而笑。
安公子方才听老爷那头吩咐,正想把金、玉姐妹现在有喜,并自己打算不带家眷,留她两人在家侍奉的话回明。听太太说了句老爷才得到家,先请歇歇儿,便不好只管烦琐。如今却又见他母亲给请了舅母同去,心里一想,这一来弄得一家不一家,两家不两家,益发不便了,登时方寸的章法大乱。他却那里晓得人家娘儿三个,早巳计议得妥妥当当了呢!偏是这个当儿,老爷又吩咐他邓九公差褚、陆两个来的意思,要跟他出去的那段话,就叫他出去定夺行止,他无法,只得且去作这件事。安老爷这里便和大家说了说路上的光景,讲了讲邓九公那里的情由。
紧接着行李车也到了,众小厮忙着往里交东西;有的交带去的衣箱的,有的点交路上的用帐的,都在那里等着见长姐儿姑娘,可此时只不见了长姐儿姑娘。
你道她此刻又往那里去了?书里交代过的,她原想着是大爷这番出外,大爷走到那儿,太太跟到那儿;太太走到那儿,她跟到那儿定了。不想方才听得老爷一个不去,连累太太也不去了。眼下太太和公子竟要母子分飞,她也谢三儿的窝窝在下了。登时心火上攻,急了个红头涨脸,又犯了那年公子乡试放榜,她等不着喜信儿便头晕的那个病了。连忙三步两步走到院子里,扶着柱子,定了会儿神,立刻觉得自己身上穿的那件衣裳的腰褙,宽宽就有四指;那个领盘儿,大了就有一圈儿;不差什么,连腰围儿都要脱落下来了。她便和别的丫头说道: 我怪不舒服的,家里躺躺儿去。太太要问我,就答应我作什么去了! 说着,一路低着脑袋,来到她屋里,抓了个小枕头儿,支着耳跟子躺下,只把条小手巾儿盖着了脸儿,暗暗的垂泪。她偏又头两天一时高兴,作了个抽系儿的大红毡子小烟荷包儿。
这日早起,又托随缘儿媳妇儿,找人给装了一根玉嘴儿、湘妃竹杆儿的小烟袋儿,为的是上了路随带着,上车下店,使着方便。事有凑巧,恰恰的这么个当儿,随缘儿媳妇给她送了来。
一进门儿,见静悄悄的没个人声儿,便叫了一声大姐姐。她听见有人叫她,这才扎挣着起来,问是谁呀?随缘儿媳妇一见她这个样儿,便问道: 大姐姐,你好好儿的,这是怎么了?哭的这么着? 她叹了口气说道: 好妹妹,你那儿知道我心里的难受,你坐下,等我告诉你。你瞧,自从大爷这么一放下来,就念佛说:'; 这可好了,我们太太要跟了大爷大奶奶去享福了。'; 谁知这位老爷子,这么一折,给折了个稀呼脑子烂;你说这娘儿四位这一分手,大爷、大奶奶心里该怎么难受,太太心里该怎么难受,叫咱们作奴才的旁边瞧着,肉跳不肉跳呢?
再者,二位大奶奶素来待我的恩典,我们娘儿们怎么离得开? 说着,又把嘴撇得瓢儿似的。随缘儿媳妇明镜儿也似的知道她姑娘和张姑娘有喜不能出去,只因何 *** 吩咐得严,叫且不许声张,此时是不敢和她露一个字,只说了句:那儿呢,还有些日子呢,知道谁去谁不去呢?就先把你哭的这么个样儿! 说完了,放下烟袋去了。她把那根烟袋扔在一边儿,躺下又睡,却又睡不着,只一个人儿在她屋里坐着发愣。上屋这里只管一群人等着她交代东西,那班丫头听她方才说了那句话,又不敢去叫她。恰好二位大奶奶都在上屋里,便着人一件件往里收。
舅太太见这里乱哄哄,她也回西耳房去了。
一年邓九公伤着贷船,天晚船搁浅了,船上众人只弄不起;他生恐失事,立刻瑚下水去,只一肩膀便扛得那船行动了,因此得了这个绰号。九公如今歇了业,便把他两个留在庄上,吃碗现成茶饭,连他两个的宏眷,也在庄上。我方才听你的话,只怕此去,这等人正用得着。穷竟起来,这些事,尚是小焉者也,我以为现在之一桩要紧事,你稠请一位认真有些心胸见识的幕友去才好。这桩事却倒大难,我亿家里的程氏乔梓,自然非其选也!便是亲友荐个人来,无论他正品学问如何,到了那里,且自是人地情形不熟,至于外省那斑竹幕的,真真叫作牛鬼蛇神,无般不有,这都是我领教过的。 公子侵回道: 这话正要回知父亲,我克斋老师,也替我虑到这里,说了两个人,一个姓顾号肯堂,浙江绍兴人。据说,这人是前纪大将军。业师,他原要帮纪大将军作一番事业,因见他不可与图,便隐在赤台、雁荡一带。这个大概未必肯出山了。 老爷点了点头,便问: 那一个呢? 公子回道: 那个便是那个顾肯堂的同学师兄弟,也在纪大将军幕中处过,姓李名应龙,号素堂,别号子云山人,是唐李邺侯的嫡派后人。据说这人,天文地理,无所不通,遁甲奇门,无所不晓,以至医卜星相皆能;只是为人却高自位置得很,等闲的人,也人不得他的眼,其学问便可知了!
听新近山东抚台勉强请了他去,相处了没几天,便辞馆出来。
出来道:'; 此非我居停也。'; 并说这人无家无业,只在茌平一带不知一座什么山里住着,学那严君平的垂帘卖卜。偶然也出来舍药济人;有时偶然到滕县李家镇来探望亲戚,便在那里住,一向作个市隐。我老师嘱咐我,沿线留心去访这人,只不知访得着访不着。想着此去,正从邓九公庄上经过,详细问问九公,一定晓得。 安老爷又点了点头,说: 这人果是白衣山人之后,不消讲,一定也是忠孝神仙一流人物;你倘得这等个人相助为理,吾无忧矣!或者有缘遇着,也未可知。但是外省地方,照这等浪得虚名、惯说大话人也尽有。你此去访他,却要自己访个真切,不可以耳为目,请个不三不四的人来,那却受累不浅! 安大人在家安排了几日,便商定自己按着驿站,由旱路先行,家眷顺着运河,由水路后去。跟安大人先走的,是晋升、叶通、随缘儿和褚、陆、冯、赵四个后拨儿。
跟家眷去的,便是华忠、戴勤、赶露儿。还有新置的两窝子家人,一名来升,一名进禄;又有舅太太家两个人,一名冯祥,一名俞吉,因安大人升了外任,又听见舅太太同去,也投奔了来。安老爷便在这四个里头,派了来升跟公子去,俞吉跟家眷去;留下进禄、冯样两个,同着张进宝、梁材等在家照料。分派已定,看看行期将近,公子着实在父母膝前亲近了几天。这其间不必讲安太太和儿子自然有一番絮语,和金、玉姐妹夫妇自然有无限离情;公子依依堂上,眷眷闺中,自然更有一番说不出来的别怀离绪;便是舅太太、珍姑娘和安太太并金、玉姐妹,骨肉主婢之间,也有许多难分难舍。但是他家前番经了那番要上乌里雅苏台的那场离别,如今再经这场离别,彼此也当排遣了许多了。到了长行这日,公子便拜别家祠,叩谢父母,带了一行人等,先行赴任。过了两日,催齐了船,便是家眷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