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争荣夸耀之心灰了一半,是因为宝玉踢了她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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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当然不是如此。宝玉踢袭人,是误伤。本来想踢小丫头们的,结果发现踢在袭人身上,后悔不迭,当晚亲自服侍,次日又延医请药,十分尽心。如果放在宫斗戏里,简直要怀疑袭人是为邀宠而故意自伤了。
作为怡红院里的首席大丫头、宝玉的半地下半公开的情人,袭人被宝玉当众踢了一脚,“又是羞,又是气,又是疼”,颜面的损失更重于身体的痛楚。不过袭人奴颜妾势早就惯了,只要给她适当补偿,她也不会把“丢脸”太放在心上。
让袭人“争荣夸耀之心灰了一半”的真正原因,是宝玉这一脚踢得实在重了,晚上居然吐血。而按照袭人的认识、听来的医学知识:“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
这话说得很奇怪。“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能够“命长”、不影响寿命,为什么又是“废人”?不至于吐一口血,就半身不遂、卧床不起、残疾残废吧?
那么,作为一个女子,能够正常生活起居,而且不影响寿命,她更大的恐惧还有什么呢?
子嗣。
年轻的时候,丈夫的宠爱是女人立身的根本。但任何女人,都要年华老去的。“你年轻么?不要紧,过两年就老了。在这里,青春是不稀罕的。他们有的是青春——(女)孩子一个个的被生出来,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红嫩的嘴,新的智慧”。
这是张爱玲《倾城之恋》里的一句话,除了括号里我加上的“女”字,然而张爱玲的意思,本来是有这个“女”字的。“胡子苍白了”“上了年纪”的贾赦,仍可以买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收在房里,“年纪本又比宝玉大两岁”的袭人,怎么能保证宝玉的持久的爱?
将来肯定是要失宠的。就算表面上维持着贾政王夫人那样的客气与尊重,宝玉身边还是会有“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红嫩的嘴,新的智慧”。更何况袭人并不是明媒正娶的太太少奶奶,却是“先奸后娶,没人抬举”的屋里人——不,现在连屋里人也算不上呢。
袭人更好的未来,是像赵姨娘一样生儿育女。等到儿子做了官(贾家的子弟,“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的”,庶出的子弟也是一样),她也就熬到了“自然也老封君似的”的地位。
但是,宝玉这本来无心的、不是踢向袭人的一脚,却让她吐血,让她“纵然命长,终是废人”,让她断绝了子嗣的希望。那么等到袭人年老珠黄之后,她就会像周姨娘和“那几年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奶”一样,悄无声息地活着,悄无声息地死去。最多只有按府里的规矩发放抚恤金时,才会提起她们——是众多的“她”中的一部分。
没有人会珍惜她,没有人会爱护她,没有人会惦记她。“争荣夸耀”是根本无众谈起了,因为她已成“废人”,不可能生儿育女了。
这未来是恐怖的!
这甚至可能是将来袭人别嫁的原因之一:从“好歹留着麝月”之语可以看出,贾府虽然穷了,宝玉身边还有不止一个丫头。而年华渐老的袭人,只是她们其中一个,而且是缺乏竞争力、没有“争荣夸耀”的希望的一个。
没有希望的生活是难以忍受的。她宁可及时止损,去嫁出身低贱的蒋玉菡。因为在那里,她还有机会一夫一妻、相濡以沫,还有机会得到丈夫的珍惜、爱护和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