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宝玉的性格如何?他是纨绔子弟吗?
历来评论者对于《红楼梦》中的主要人物都有着详细透彻的分析研究,都有着详细的“阵营”划分,甚至不惜贴上各式各样的“标签”。不容置疑,在《红楼梦》书中,贾宝玉是作者着墨最多,也是贯穿始终的中心人物,但这样一个主要人物,他的性格特征是怎么样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似乎还没有定论。我们似乎也无法用一个词语来说出宝玉的特点。在小说中宝玉一会儿是知识广博、才思敏捷的才子,一会儿是“腹内原来草莽”的痴汉;一会儿是不肖种,一会儿又是栋梁材;一会儿是倜傥风流的怡红公子,一会儿又成了似傻如狂的混世魔王。似乎这个人本来就是一个矛盾的统一体,教人捉摸不透。王蒙先生曾在《红楼启示录》中这样评价宝玉,说他的性格有着这样的特点:“非责任非使命非献身的自我中心的个人主义,非文化非社会非进取的性灵主义。天真的审美喜悦式的泛爱论与唯情论,充满了对死亡、分离、衰老等的预感、恐惧与逃避的颓废主义,善良、软弱、又对一切无能为力的消极人生态度。”这一段话很好地概括出了宝玉身上体现出的矛盾性,也正因为这种矛盾的性格赋予了宝玉以丰富的内涵,才使得这一形象直到今天依然闪烁着夺目的艺术魅力。他的矛盾性格对现代社会中的我们似乎有着玄远的启示。
宝玉乃由顽石幻化而来,而贾宝玉却是衔玉而生的奇人,这一块通灵宝玉似乎也成了宝二爷魂灵的庇护者。那么,有了这块“通灵宝玉”的宝二爷真的就通“灵”了吗?从书中所描写的种种看来,情形似乎并非如此。在我们看来,对于“通灵宝玉”之“灵”内蕴的追索或许是破译此一密码的关键。
一、通灵之“灵”
“灵”字小篆作“靈”,从巫,霝声(金文则或从玉,霝声,玉表示巫能以玉通神。或从示,霝声,示表示祭祀活动中使用的祭桌),本指祭神求雨的巫师。(见《说文·玉部》,段玉裁注:“楚人名巫为靈。……引伸之义如《谥法》曰:‘极知鬼事曰靈,好祭鬼神曰靈。’曾子曰:‘阳之精气曰神,阴之精气曰靈。’毛公曰:‘神之精明者称靈。’皆是也。”)后来又常用以称死者为靈,如靈床、靈位、靈柩之类。靈的本义既是巫,则又须考索巫之涵义,按《说文·巫部》:“巫,巫祝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象人两袖舞形。”(段注:“按,祝乃觋之误。巫觋者,巫也。”)又,巫觋浑言无别,析言则有异,“在男曰觋,在女曰巫。”(参见《说文·巫部》“觋”字条)更有学者指出,靈字从巫,巫上一橫代表天,下一橫代表地,中間一竖代表人,竖左之人代表阴人,称为鬼,竖右之人称为阳人,称为神,巫为沟通天地鬼神之人。靈字之中巫上三口表示鬼、人和神的咒語,意在求天降雨。总之,靈之为字,乃就其能沟通人、鬼、神三者而成,此沟通之功非巫不能,故靈字从巫,又巫师常以玉事神,故靈字或从玉。
贾宝玉既是衔玉而生,其父贾政又说他本是灵玉“借胎”而“下凡历劫”之人(《红楼梦》第120回),故贾宝玉与生俱来便有一种“通灵”的本事,所以他才能自由出入于太虚幻境,闻红楼仙曲于警幻仙姑,而又能常得“高僧仙道”的护佑,颇有古代巫师之善于沟通人神的本事。在“衔玉而生”的贾宝玉那里,现实与梦境,今世与前生,自我与他人,俗世与幻境,皆可随意打通,自由出入,一忽儿在此,一忽儿在彼,一忽儿灵性如玉,一忽儿愚顽如石。最让人不可思议者,乃是贾宝玉所戴之通灵宝玉不能须臾离身,当其可以通灵时,便有与黛玉的“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与可卿的梦中缱绻行云雨;当其不可通灵时,则又复为凡胎,不免带些纨绔子弟的习气,刁蛮狠毒,任性胡闹,如一脚踢门使得袭人吐血,以及后来对金钏的态度,便都是证明。
所谓“通靈”,既能沟通人神,亦能沟通阴阳俗幻,甚或沟通生死和人我。所以当秦可卿死时,贾宝玉才会忽然从梦中醒来,口吐鲜血。“如今从梦中听见说秦氏死了,连忙翻身爬起来,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忍不住哇的一声,直奔出一口血来。”(《红楼梦》第13回)当晴雯死时,贾宝玉才会写出一篇情深意挚的《芙蓉女儿诔》,“读毕,遂焚帛奠茗,犹依依不舍”。(第78回)而通灵之“靈”,则似乎可以认为是某种灵性的境界或曰状态,有时特指人死后的灵魂,或则为鬼,或则为神,盖与肉身及其所居处之浊世环境相对而言,在《红楼梦》中常表现为“太虚幻境”(亦即俗世所谓梦境)。所以对于活人而言,靈即是指他的精神,醒着时表现为人的意识和心灵,睡着时则表现为人的梦境,对于死去的人而言,靈则用以表示那业已脱离肉身而独立存在的魂魄(按:魂魄,旧指人身中离开形体而能单独存在的精神为“魂”,依附于形体而显现的精神则为“魄”。)故古有所谓“托梦”之说,梦为人灵魂所变化,死人之灵魂亦能随意出入于活人的梦境,如《红楼梦》中第十三回写秦可卿死时,即托梦与凤姐,“凤姐方觉星眼微矇,恍惚只见秦氏从外走来,含笑说道:‘婶子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儿们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婶子,故来别你一别。……’”又如《文选·潘岳〈寡妇赋〉》:“愿假梦以通靈兮,目炯炯而不寢。”李周翰注:“通靈,通夫之神靈也。”这是就生死之间而言者。至如生人之间,所谓“通灵”则是指沟通人我之心灵,或者说,在两颗心之间能够出入无碍,心心相印。
如此看来我们可以这样理解通灵之“灵”,指的是一种敏锐、敏感而又敏捷准确的内心感受,这种敏锐的感受可以最迅速准确的捕捉到另一颗心的想法和感情。这样敏锐又准确的感受恐怕只有最聪慧、最纯洁、最率真、时时用心去体会的细腻温柔之人才有可能会有,比如大家都会觉得清雅脱俗的潇湘子是又灵性的、天真烂漫的湘云是有灵性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妙玉是有灵性的、率真可爱的晴雯妹妹是有灵性的……。而另外一些人在沉没在理性的束缚之中,时时处处都大动心机,用头脑生活,煞费心机,钻营功利,机关算尽太聪明,是体会不到“灵”,也与“灵”绝缘的。如果她的机关算尽是为了别人、或是大多数人,那么尚可以算是“贤”良之人,比如同样聪慧过人的宝钗姐姐、忍辱负重的平儿姑娘、能干却淡然的李纨;倘若只是为了一己私念而费尽心机,那么这样的人就非常的不堪了,比如王夫人、赵姨娘、还有那算了卿卿性命的凤姐姐……
当然还有一些人,他们总是徘徊在“灵”与“理”之间,当他抛弃一切俗念,用最纯洁、最敏感的心去感受这个世界,用最善良、最温暖的爱去关心每一个人的时候,他就是有灵性的;反之,当他动脑筋去盘算一己的得失,或摆出等级差距的冷脸来面对众人时,他就失去了灵性。在《红楼梦》中,贾宝玉就是一个典型的纠缠在灵与理之间的人物。
二、“灵”公子与“理”二爷
贾宝玉是曹雪芹着力最多、寄托最深而贯串全书始终的中心人物。作为荣国府嫡派子孙,他出身不凡且聪明灵秀,是贾氏全族寄予重望的继承人。贾宝玉生长在珠围翠绕、锦衣玉食的环境中,一生下来,家庭就给他安排了一条功名富贵、荣宗耀祖的道路。但有时宝玉却显得与这些格格不入,经常会有一些封建主义精神道德所规定的范围以外的行动。“顽灵兼杂、痴慧参半”,这一点在贾宝玉的性格上获得了恰如其分的体现和印证:在贾政夫妇等长辈看来,虽然聪明灵慧,略可望成,到底秉性乖张,性情怪谲。宝玉在与众不同的反叛之中渴求着人性人情的复归,渴望抛弃其他,去追求最纯粹最原本的内心的感受,追求着超越传统礼仪规范的人生理念。
晴雯撕扇这一段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宝玉笑道:你爱打就打, 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 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 晴雯听了,笑道:既这么说,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撕的。宝玉听了,便笑着递与他。 晴雯果然接过来,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嗤嗤又听几声。宝玉在旁笑着说:响的好,再撕响些!正说着,只见麝月走过来,笑道:少作些孽罢。宝玉赶上来, 一把将他手里的扇子也夺了递与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了几半子,二人都大笑。麝月道 :这是怎么说,拿我的东西开心儿?宝玉笑道:打开扇子匣子你拣去,什么好东西! 麝月道: 既这么说,就把匣子搬了出来,让他尽力的撕,岂不好?宝玉笑道:你就搬去。 麝月道:我可不造这孽。他也没折了手,叫他自己搬去。晴雯笑着,倚在床上说道: 我也乏了,明儿再撕罢。宝玉笑道:古人云,`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
晴雯只是一个下人,这时的宝玉摒弃了理性的等级观念,而是用心去迁就、去怜爱、去疼惜这个风流灵巧的丫鬟,这时的宝玉身上有着灵性的光辉,是一位灵公子,这一段“晴雯撕扇”也作为经典而被人们传颂。
大多数情况下,宝玉对这些地位低下的女孩子们是非常好的。这些女孩子们,除了为数不多的姑娘们,绝大多数都是丫鬟。贾家的丫鬟有两种:一种是如鸳鸯和小红一类的所谓“家生子儿”;一种是如袭人和晴雯一类买来的。另外还有唱戏的女孩儿,是从苏州采买来的贫家女孩子,如芳官、龄官等。她们所受封建统治阶级的影响当然各有深浅,思想品格也各有不同,但在客观上都是处于被奴役和被蹂躏的地位,都各有一番辛酸悲苦、混和着血与泪的身世经历,还各有一个惨淡的未来命运等在前面:这方面她们是完全共同的。贾宝玉和这些女孩子们在一起,其中许多女孩子服侍他,看护他,各以一颗纯真的心围绕着他,倾注着他。贾宝玉自幼不止在生活上跟她们亲密,精神上也是亲爱着她们的。天冷的时候宝玉为晴雯暖手;平儿挨打受气之后宝玉抚慰平儿向她道歉;在东府给晴雯留豆腐皮包子;元春姐姐赐的糖蒸酥酪也给袭人留着;袭人受伤宝玉服侍照料;和鸳鸯嬉闹要吃她的胭脂;晴雯着凉,宝玉心疼她体弱不让大夫开“狼虎药”;晴雯病重宝玉悄悄去探望,在其去世后悲恸欲绝写下《芙蓉女儿诔》……还有很多很多这样的细节,非常温暖、非常感人,这些温暖的细节中,宝玉完全没有封建统治阶级的思想,而是本能的用心去怜爱这些封建社会的弱者,把他的全部热情和理想寄托在那些被侮辱、被损害的地位低下的女孩子身上。这时的宝玉身上笼罩着灵性的光辉。
后世的研究者所钟情所喜爱的,大约就是这样一个和女儿一样灵淑率真、真挚纯洁的宝哥哥。
但是宝玉毕竟是在封建大家庭中出生,在珠围翠绕、锦衣玉食的环境中长大,又有着特殊的地位,在老祖宗包容溺爱中娇养惯了,因而不可能像黛玉、妙玉、湘云、晴雯这些女孩子那样真正的随心所欲、自由不羁,完全生活在自己的内心感受中,有时候不免会行使一下贾家二少爷的威势,会很理性的只考虑自己的利益:
宝玉一肚子没好气,满心里要把开门的踢几脚,及开了门,并不看真是谁,还只当是那些小丫头子们, 便抬腿踢在肋上。袭人嗳哟了一声。宝玉还骂道:下流东西们! 我素日担待你们得了意,一点儿也不怕,越发拿我取笑儿了。
这时的宝玉俨然是一个不把下人当人看的纨绔子弟。对金钏的态度更加体现出这一点:
宝玉轻轻的走到跟前, 把他耳上带的坠子一摘,金钏儿睁开眼,见是宝玉。宝玉悄悄的笑道:就困的这么着?金钏抿嘴一笑,摆手令他出去,仍合上眼,宝玉见了他, 就有些恋恋不舍的,悄悄的探头瞧瞧王夫人合着眼,便自己向身边荷包里带的香雪润津丹掏了出来,便向金钏儿口里一送。金钏儿并不睁眼,只管噙了。宝玉上来便拉着手, 悄悄的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罢。金钏儿不答。宝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讨。金钏儿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 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话语难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去罢,我只守着你。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 都叫你教坏了。宝玉见王夫人起来,早一溜烟去了。
这件事情从头至尾都是宝玉的不是,而他也知道亲娘最恨这种事情,为了自己少挨骂少被数落,当金钏命运未卜的时候,宝玉竟然“早一溜烟去了”。宝玉“一溜烟”出去的时候,很理性的意识到了自己闯的祸,很理性的预料到这个事情的后果,同样也很理性的逃离了“案发现场”,而完全不会再用心去体会金钏的感受了。这时候的宝玉哪里还有灵淑善良可言,完全是一副玩弄女子不负责任的贵族子弟的嘴脸。
这样看来,宝玉的性格的确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与宝钗、黛玉的纯粹人格不同,宝玉是摇摆的,不稳定的,或者可以说,他是徘徊在灵性与理性之间,有时明明是一块灵玉,有时却真的摆脱不了顽石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