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云、甄道元：《红楼梦》“老K”的错误路线—之一：贾母生日

对贾母生日的铺垫与后续，以程乙本为代表的系统，表现出了一条直线；而以庚辰本为代表的系统，则表现出了一条折线。

孙温绘贾母八旬大庆

这两条线，于第71回之处，发生了交汇。这种现象，反映着版本间的混抄杂合、成书的过程、增删的指针，关系版本的校对和文本的解读。

一、“K线图”在贾母生日前的呈现

1。“K线图”释义

本文所言的“K线图”，指一种版本系统的故事情节，是沿着“K”字左侧那条直线延伸发展的；另一种版本系统呈现出“K”字右侧的折线状态；这两条线在某一章回，形成了交合，而于该回之后，右侧的折线又离开交汇点，回到原来的线路上，呈现出“K”字之状。见下图。

“K线图”（注：图中“秋”字，指程乙本系统；“春”字指庚辰本系统及与之相合的章回）

2。第62回对贾母生日的表述

庚辰本是：

探春笑道：“一年十二个月，月月有几个生日。人多了，便这等巧，也有三个一日、两个一日的。大年初一日也不白过，大姐姐占了去。愿（怨）不得他福大，生日比别人就占先，又是太祖太爷的生日。过了灯节，就是老太太和宝姐姐，他们娘儿两个遇的巧。三月初一日是太太，初九日是琏二哥哥。二月没人。”

蒙戚列杨晋本、程甲本（简称“甲”），虽与庚本文字有异，但“过了灯节，就是老太太和宝姐姐，他们娘儿两个遇的巧”句，诸本皆有。庚辰本的这一节点，标在“图1。 K线图”右上角的“62回”处。

“灯节”，即元宵节。“过了灯节”句，结合第22回凤姐所言的“二十一是薛妹妹的生日”，可以推测，贾母和宝钗的生日，都是“正月二十一”。

戴敦邦绘《荣国府元宵开夜宴》

而程乙本独作“过了灯节，就是大太太和宝姐姐，他们娘儿两个遇的巧”。换言之，这段文字的突出差异是，抄本、甲本均是“老太太和宝姐姐”同日生，唯独程乙本作“大太太和宝姐姐”同日生。也即，在程乙本中，老太太的生日，并非“过了灯节”的“正月二十一”。程乙本的这一节点，标在“图1。 K线图”左上角的“62回”处。

3。第70回对贾政返京的表述

第70回，庚本作：

……说六月中准进京等语。其馀家信事务之帖，自有贾琏和王夫人开读。众人听说六七月回京，都喜之不尽。

列杨本与庚本相同。晋程本除作“说六月准进京”外，其余文字与庚本近同。蒙戚本夺漏，不议。此处庚列杨晋程本明确，在突发变故之前，皇上恩准贾政的，是“六七月进京”。

电视剧《红楼梦》中贾政剧照

发生变故之后，庚本作：

可巧近海一带海啸，又遭蹋了几处生民。地方官题本奏闻，奉旨就着贾政顺路查看赈济回来。如此算去，至冬底方回。

蒙戚杨本无“查看”二字，列本作“方能回来”，余者与庚辰本相同。程本作“至七月底方回”，其余文字与庚本近同。

即，此处的突出差异是，抄本作“冬底”回京，程本作“七月底”回京。当今之校本，凡以抄本为底本者，也均校作“冬底”。

4。安排贾政返京时间上的用意分析

曹雪芹向来“一声两歌”“一手两牍”。第70回不仅是要写贾政返京，其另一个用意，也是为贾政能赶上贾母的八十寿辰。

依照程乙本所代表的系统，“七月底”回京，接下来便是准备“八月初三”的八旬之庆，时间衔接连贯。而若依照庚辰本等“冬底”回京，则本年的春季“放风筝”之后，到来年的“八月”这一年半的时光，一笔不记，此不应是曹雪芹的“终笔终意”。

程乙本贾母绣像

二、“K线图”在贾母生日的交汇

由第70回紧接的第71回，庚辰本其开头便是

话说贾政回京之后，诸事完毕，赐假一月在家歇息。……因今岁八月初三日乃贾母八旬之庆……

庚晋程本此处近同，核心部分均是“八月初三”；蒙戚列本是“八月初二”；杨本残缺。换言之，诸本生日都是“八月初”。

第71回庚辰本还对贾母上日前后的数日，作了详细的安排：

……议定于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荣宁两处齐开筵宴，宁国府中单请官客，荣国府中单请堂客，大观园中收拾出缀锦阁并嘉荫堂等几处大地方来作退居。二十八日请皇亲、驸马、王公、诸公主、郡主、王妃、国君、太君、夫人等，二十九日便是阁下、都府、督镇及诰命等，三十日便是诸官长及诰命并远近亲友及堂客。初一日是贾赦的家宴，初二日是贾政，初三日是贾珍贾琏，初四日是贾府中合族长幼大小共凑的家宴。初五日是赖大、林之孝等家下管事人等共凑一日。自七月上旬，送寿礼者便络绎不绝。

蒙戚列晋程本与庚辰本近同。

电视剧《红楼梦》中贾母剧照

这段文字，不但诸本均明确贾母生日是八月初，且从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日日有安排，并两次提到“七月”：“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自七月上旬”。可以断言，“八月初”三字，不存在抄手之误，即贾母生日在八月初，可确定无疑。

换言之，以程乙本为代表的系统，沿着七月回京、八月生日，在时间上是直线，叙述下来的；而以庚辰本为代表的系统，自第62回正月生日、第70回贾政“冬底”回京，原是沿着一条本着春季生日的路线，至第71回突然折向了秋季。两个系统在第71回交汇了。

三、“K线图”在贾母生日后的呈现

1。第72回贾琏借当与贾母生日的关系

第72回贾琏通过鸳鸯向贾母借当，庚本作：

说着向鸳鸯道：“这两日因老太太的中（千）秋，所有的几千两银子都使了。几处房租地税通在九月才得，这会子竟接不上。明儿还要送南安府里的礼，又要预备娘娘的重阳节礼，还有几家红白大礼，至少还得三二千两银子用，一日（时）难去支借。俗语说，‘求人不如求己’。说不得，姐姐担个不是，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约（的）金银家伙偷着运出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支腾过去。不上半年的先（光）景，银子来了，我就赎了交还，断不能叫姐姐落不是。”

戴敦邦绘鸳鸯

庚辰本“不上半年的先（光）景”处，蒙戚本作“不上半个月光景”，列杨晋程本作“不上半月光景”。诸本其余文字与庚辰本近同。

换言之，此处的突出差异是，庚辰本赎当要“半年”，蒙戚列杨晋程本是“半月”。

贾琏这段话的宏观背景是，老太太的千秋，用尽了银子；而收益进项，“九月才得”。农业社会，金秋九月是进益的时节，贾琏说的是实情，而眼下为青黄不接的时节，需等到秋季进项上来，便可赎出。

贾琏说话的微观背景是，“这两日”因老太太的千秋，即刚刚过了贾母“八月初”的生日不久。

换言之，当下并非青黄不接之时，而正是金秋九月前后，不需等到“半年光景”便是一年中进项的黄金时期。

换言之，“半年光景”便是金秋九月，眼下只能是春季，也即青黄不接之时。

而若依蒙戚列杨晋程本，“不上半月”便有进项上来，那么眼下说话的时节，当是八月初刚刚过完贾母生日之后。

换言之，蒙戚列杨晋程本的“不上半月”，对应的“八月初”生日，文字合情合理。

《红楼梦底稿》

而庚辰本的“冬底”回京，贾母正月生日，过了生日便是春季的青黄不接之时，贾琏借当要“半年光景”，等到金秋九月，才能赎当。这个时序，在庚辰本代表的系统的，才是合乎情理的。

至此可以推测，庚辰本系统在第71回时，窜抄进了程乙本的系统。而到第72回时，又回到了自身原来的系统。

2。后40回中贾母生日的相关文字

第107回，贾府已被抄家。贾政向北静王爷亲禀，程本作：

贾政回道：“犯官自从主恩钦点学政，任满后查看赈恤，于上年冬底回家……”。

蒙本、杨本、中大本、东观阁本、双清本、桐花凤阁本、藤花榭本、仓石本、东洋本等均与程本同，都是“上年冬底回家”。即，在后40回中补写出第70回贾政确为“冬底”到家。

换言之，后40回中的第107回，与抄本的第70回的“冬底”，具有一致性。进而言之，后40回也是沿着庚本的路线下来的：第62回正月生日、第70回“冬底”回京，正月生日后便是春季的青黄不接之时，春季借当，“半年光景”至九月赎当。

第91回，贾政、王夫人商议宝玉婚事，程本贾政言：

况且如今到了冬底，已经年近岁逼，无不各自要料理些家务。今冬且放了定，明春再过礼，过了老太太的生日，就定日子娶。

电视剧《红楼梦》中宝玉成亲剧照

蒙本、杨本、中大本、东观阁本、双清本、桐花凤阁本、藤花榭本、仓石本、东洋本等，均与程本同。贾政所言的时下是，“如今到了冬底”。

在“冬底”言“过了老太太的生日”，其语境明显是：老太太的生日，必为上半年，而不在下半年。即，第91回所言的“过了老太太的生日”所指，亦当是与第62回庚辰本、蒙王府本、戚序本、列藏本、杨藏本、晋本、程甲本“过了灯节”所暗藏的春季生日，是同一系统的文字。

进而言之，在“冬底”谈论来年的“过了老太太的生日”，只有置于第62回庚蒙戚列杨晋甲本的“过了灯节”生日、第70回庚蒙戚列杨晋程本的贾政“冬底”回京那个系统中，才是合乎情理之文。而若置于第71回的“八月初”生日那个系统中，便不是合乎情理之文。

第88回，妙玉在惜春处下棋，鸳鸯进来，程本作：

红楼梦十二金钗艺术彩盘之惜春

那鸳鸯却带着一个小丫头，提了一个小黄绢包儿。惜春笑问道：“什么事？”鸳鸯道：“老太太因明年八十一岁，是个暗九。许下一场九昼夜的功德，发心要写三千六百五十零一部《金刚经》。这已发出外面人写了……要几个亲丁奶奶姑娘们写上三百六十五部……咱们家中除了二奶奶，头一宗她当家没有空儿，二宗她也写不上来，其余会写字的，不论写得多少，连东府珍大奶奶、姨娘们都分了去，本家里头自不用说。”惜春听了，点头道：“别的我做不来，若要写经，我最信心的。你搁下喝茶罢。”

蒙中东双桐藤仓洋等本与程本同，杨本略异，但都有“老太太因明年八十一岁，是个暗九”，抄“《金刚经》”之核心文字。

自第71回“八月初三”至第88回，据姚燮的推算，均是“甲寅年秋间事”。且有第87回探春“这大九月里的，那里还有桂花”之语，以及“重阳节”等文字，可以补正鸳鸯此时说话的时节，为贾母刚刚过了“八月初”生日不久的秋天。即，刚刚过完贾母今年的生日，鸳鸯便来给人们布置明年八月的“暗九”了。

但笔者认为，这是不合情理之文。刚过完今年的生日，便安排下一年的生日，为时太早，甚不合常理。一般而言，应当是快要到下一个生日的前几个月，鸳鸯来说这样的话，才合乎常理。

陈其泰也发现了这个问题，批出“则已在八十岁生日之后矣。何以云明年八十一岁耶？”甄认为，鸳鸯在有桂花的“大九月里”，“重阳节”前后，布置明年的“暗九”，不适合“八月初”生日的系统，而适合来年春季生日的那个系统。

桐花凤阁批校本《红楼梦》

综上，在后40回中，第88、91、107回，是与庚辰本所代表的那个系统中贾母春季生日相合的文字。

四、“K线图”的启示

其一，《红楼梦》是由多素材纂撰而成的，贾母是由两个老太太构成的。

一个是年轻一些的，如第39回比刘姥姥“七十五”岁年龄还小许多的贾母；另一个是年老一些的，如第71回“八旬”的贾母。

而从第39回至第71回，仅仅过了两年，贾母便从比“七十五”还小许多的年龄，突然八十岁了。而且，宝黛钗等并未随之成长那么多年。换言之，这是年龄相差很大的两个老太太合成的人物。而这两个年龄不同的贾母，各捆绑着一个生日，一个是正月，一个是八月。

《红楼梦笔记》

其二，这两个素材在其初期，是各自沿着自己的路子向前延伸的，即：以程乙本为代表的系统，是沿着贾政“七月底”回京、“八月初”举办老太太的生日、贾琏借当“不上半月光景”赎当；而以庚辰本为代表的系统，是沿着贾政“冬底”回京、正月“过了灯节”举办生日、贾琏借当“不上半年光景”赎当。而在五次增删过程中，要对素材进行整合。

可以推定，诸本第22回宝钗“正月二十一”生日，是增删中整合的结果。程乙本第62回“过了灯节”是“宝姐姐”的生日，也与增删的结果相合。

但是，诸抄本和程甲本的第62回，则仍是原素材之一的文字，其后的第70回诸抄本、第72回的庚本，也同样是那个素材的文字。换言之，程乙本沿着“K线图”左侧的那条直线延伸下来，反映着曹雪芹的“终笔终意”。

其三，版本的传抄是个复杂的过程。李朝时期朝鲜使者来华采风中，也观察到：有一人持本读，众抄手听抄的状况；有一本书拆开、分抄的状况。

笔者对诸本标识性字词的研究，认为还存在着两本以上的拆开、分抄、混装状况，也即只按照章回顺序进行了装订，而装订的合成本并非是统一系统的文字。能够发现某一本子的习惯用语，与另一本子的习惯用语，同时发生了对调。

这种混抄杂合的结果，也使得曹雪芹五次增删不同时期的本子，杂合在了一起，甚至不同支系的本子杂合在一起。庚辰本第71回则应是杂合进程乙本之底抄本的状况。

其四，蒙戚列晋本和程甲本，并未表现出像程乙本那样，是一条犹如“K线图”左侧垂直延伸下来的直线；也没有像庚辰本那样，是一条线路清晰的折线。

其表现出的是一种中间状态的波浪线：时而站在以庚辰本为代表的系统上，时而又站在以程乙本为代表的系统上，来回摇摆。此应是整合过程中，不断调整的乱象。各本相关文字的分布，见下表。

其五，在贾母生日问题上，庚辰本表现出了比诸本均早的特征；程乙本表现出了比诸本均晚的特征。

其六，后40回是与庚辰本相合的文字，并非与程甲本相合的文字。

“K线图”现象，在其他章回其他的问题上，也存在。另文再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