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同文馆创办始末
郝秉键
从东单北大街北京协和医院门诊大楼往北,步行百余米拐进东堂子胡同,就可见路北院墙上镶嵌着一块并不起眼的石牌,上面写着“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建筑遗存”。这就是被网友戏称为“中国近代新式教育祖坟”的京师同文馆所在地,它比近代教育史上最著名的北京大学前身——京师大学堂,还要早上三十多年。
京师同文馆是晚清之一所集外语教学、西书翻译和科学知识传授于一体的官办综合性教育机构,虽然办学规模不大,存续时间只有40年(1862年-1902年),但其开官办西学之先声,促进了中西文化交流,培养了一批具有新思想、新知识的洋务人才,大大推动了中国教育的近代化进程。
京师同文馆大门
从语言学堂到西学学校
*** 战争后,随着中西交往日渐频繁,清 *** 对通洋语、知洋学、晓洋务的人才需求与日俱增,然而直至第二次 *** 战争结束,仍未设立专门培养此类人才的教育机构,以致办理中外交涉时,常面临无人可用的困局。有感于此,1861年初,恭亲王奕与大学士桂良、户部侍郎文祥联名奏请开办外语学馆,招收年龄在十三四岁以下的八旗子弟入馆,以培养翻译人才。其折奏称:“与外国交涉事件,必先识其性情。今语言不通,文字难辨,一切隔膜,安望其能妥协!”此奏获得清廷允准,经过一年多筹划,1862年秋,一所以“京师同文馆”命名的官办外语专门学校宣告诞生,因其位于总理衙门院内东侧,俗称“东所”。1863年到1864年,南洋通商大臣李鸿章、两广总督毛鸿宾参照京师同文馆之例,也分别在上海和广州创设上海外国语言文字学馆(后更名为上海同文馆、上海广方言馆)和广州同文馆。上述三馆,史称晚清“同文三馆”。
京师同文馆设立的初衷,是培养清 *** 对外交涉所需要的外交翻译人才。开办之初仅设英文馆,其后又陆续增设俄文馆、法文馆、德文馆和东文馆,分别聘请外籍教习授业。随着洋务运动的推进,以奕为首的洋务派逐渐认识到,西方国家的语言文字其实只是些表层的皮毛知识,真正的“制器之根本”乃是天文算学等“西学”,于是在1866年底奏请增设天文算学馆,招收满汉翰林、进士、举人、贡生,以及科举正途出身、五品以下官人入馆学习,由税务司赫德 *** 西人充当教习。但此奏一出,引起守旧派强烈不满,从而在洋务派与守旧派之间引发了一场历时数月的“同文馆之争”。
以大学士倭仁为代表的守旧派,从“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的立场出发,一则反对学习天文、算学,称:“天下之大,不患无才,如以天文、算学必须讲习,博采旁求,必有精其术者,何必夷人,何必师事夷人?”二则认为夷人“震惊我宗社,焚毁我园囿”,若择中国之聪明俊秀向其学习,实属以夷变夏,最终将致“中国之众,咸归于夷”。三则声称聘请夷人教习正途科甲,“上亏国体,下失人心”,毫无裨益。奕等人对此进行了详细反驳,称“天下之耻,莫耻于不若人”。环顾西洋各国,讲求 *** 技艺,近邻日本已遣人求学,不出数年,必有所成。洋务派坚称:“识时务者,莫不以采西学、制洋器为自强之道。”增设天文算学馆,亦非“矜奇好异”。经过反复论争,洋务派最终胜出,天文算学馆获准设立,其后又陆续添设化学馆、天文馆、格致馆。京师同文馆的培养目标,从单一的外交翻译人才,逐步向精通“西语”“西学”的人才扩展。京师同文馆也从一所外语学堂,转变为一所新式的综合性学校。
京师同文馆部分师生合影,中为数学家李善兰。
中西合璧的教学体制
京师同文馆隶属于总理衙门,与中国传统教育相比,具有显著特点。一是在管理机制上,实现了教学与行政的明确划分。教学系统由总教习、教习、副教习和助教等教职人员和教学、教辅机构组成,专注于课程设计、师资选聘、教学实施及考试评估等教育任务。行政系统则由总理衙门大臣、管理大臣、监察官和提调、帮提调等组成,负责总体规划、资源配置、监督考核等宏观管理工作。这种教管分离的模式,为京师同文馆的日常运转解除了羁绊,让专业教习专心授课,管理人员专心服务,奠定了新式学校的基础。
二是在课程建设上,打破了中国传统教育以“经史”为主的格局,不仅关注外国语言文字,而且引入西方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知识体系。其《八年课程表》规定:前两年主习语言文字,第三年增修各国史地,第四年增修数理和公文翻译,第五至第八年陆续开设几何、微积分、物理、化学、航海测算、天文测算、地理金石以及富国策等专门课程。《五年课程表》规定:首年开设“数理启蒙、九章算法和代数学”,次年开设“学四元解、几何原本、平三角、弧三角”,第三年开设格物入门、化学和重学测算,第四年开设微分积分、航海测算、天文测算及机器制造,第五年开设万国公法、富国策、天文测算和地理金石等。
三是在师资方面,设立总教习一职,以总导学生的汉、洋文学科,又设立汉、洋教习,以分导学生的汉学及西学,从而构建起一支中西合璧的教学团队。总教习通常由精通洋文、西学并熟悉中国语言文字的洋人担任,美国传教士丁韪良即长期担任此职。汉教习主要由举人、贡生出身的 *** 担任,负责教授汉学知识。洋教习则由外国人担任,主要负责教授西学知识。据统计,截至1895年,中国所有洋务学堂总计聘用洋教习127名,其中京师同文馆所聘洋教习多达44人,著名者有包尔腾、傅兰雅、毕利干、德贞、欧礼斐、马士、施德明等。这些洋教习以其学识、经验,为同文馆的教学工作注入了活力和动力,也为中国教育近代化的发展做出了积极贡献。
四是在教学形式上,一方面设立多种外文馆以及天文算学馆、格致馆、化学馆和医学馆等,进行分馆教学;另一方面引入班级授课制,根据学生的年龄、知识水平以及专业方向分班授课。这不仅实现了专业化教学,提高了教学的系统化和规范化水平,而且有助于 *** 学进度和教学内容,增强教学活动的针对性和实效性。此外,同文馆还非常重视教学实践活动,组织安排学生翻译西方商书、报刊、电函,甚至直接参加 *** 的外交谈判活动。据考察,京师同文馆翻译出版的书籍中学生参与者居半,同文馆学生亦曾分批前往英、法、俄、德各使馆见习。
京师同文馆所在地总理衙门
中国近代化的助跑器
1900年,八国联军攻占北京,京师同文馆馆舍被毁,所设各科暂时归入京师大学堂。1902年,清廷下令将京师同文馆并入京师大学堂,后又将其更名为“译学馆”,仍然隶属于京师大学堂,“令学外国语文者入焉”,后来逐步演变为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京师同文馆虽已隐没于历史的烟尘之中,在其存续期间亦多受各种非议,但其对中国近代教育、外交乃至思想皆有深远影响。
京师同文馆开创了新式教育先河。在其示范效应下,各地纷纷效仿,设立了一系列以外语、军事、实用技术等为主要教学内容的新式学堂。时人刘锦棠评曰:“自京师同文馆招选满汉子弟,延请西师,天津、上海、福建、广东依靠枪炮船械之地,无不兼设学堂,风气日开,人才蔚起,海防、洋务,依赖良多。”作为先行者,京师同文馆还为后设学堂提供了相当数量的师资,如天津武备学堂、福州船政学堂、四川西学堂等十多所学堂,均有京师同文馆毕业生任教。这些学堂的设立,不仅丰富了中国的教育体系,也为国家培养了大量急需的专门人才,推动了中国的近代化进程。
京师同文馆组织翻译了一批西书。据《增版东西学书录》记载,京师同文馆共有译书36种,其中既有人文社科类书籍,如《万国公法》《各国史略》《俄国史略》《富国策》等;又有自然科学类书籍,如《算学课艺》《格物入门》《化学阐原》《药材通考》《星学发轫》《坤象究原》;还有语言学习类书籍,如《英文举隅》《法国话规》《法国话料》《同文津梁》等。京师同文馆的译书数量,虽然不及江南制造局译书馆,但“就引导国人认识西学之功,实可谓当之无愧”。这些书籍不仅丰富了中国的知识库,也为晚清士人提供了了解西方世界的窗口,推动了西学的传播,促进了中西文化的交流。
京师同文馆培养了之一代具有近现代知识的外交官、外语翻译、学堂教习、科技人员等各类人才。据统计,1879年以前驻外使馆的20名翻译官中,同文馆学生占12名。1879年至1898年间,至少有71名同文馆毕业生在国外担任公使、领事等外交职务,有26人在各种新式学堂任职教习或斋长。如驻日公使汪凤藻、驻法公使庆常、驻英公使张德彝、驻荷兰公使荫昌、驻俄公使胡惟德、驻奥匈公使杨晟、驻比利时公使杨兆鋆等,皆为同文馆毕业生。1902年到1911年,京师大学堂聘用法文教习9名、英文教习16名,其中同文馆出身的法文教习超过半数,英文教习超过1/4。
京师同文馆不仅推动了外语教育与外交人才的培养,同时促进了中国教育近代化,传播了西方科学与文化,充当了“中国近代化的助跑器”,其历史功绩不可磨灭。
(作者为中央财经大学财经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