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美援朝女兵回忆:极寒下伤员每人4个小土豆
高瑞芳,女,山东平度县人。1929年6月出生。1947年参军。历任胶东军区、32军94师、九兵团27军医护人员。参加过解放青岛、淮海战役、渡江战役、解放福建、抗美援朝。1952年10月回国。下面是她对自己入朝参战近两年的经历的回忆(部分):
1949年,我已是一个参军三年的老兵了,经历了解放战争的洗礼,随部队32军94师解放青岛,打淮海,过长江,一路南下,最后驻扎在福建前线正对金门的地方。我们部队就部署在 *** 的最前沿,战士们每天搞渡海演习,摩拳擦掌地要把胜利的旗帜插到宝岛台湾去。
就在我们以为渡海作战已经铁板钉钉时,朝鲜战争爆发,党中央发出号召“抗美援朝、保家卫国”。32军撤编,三个师中有两个参加南方剿匪,我们94师被单独调归即将入朝的九兵团27军。我就成了27军第四医院的护士,医院隶属94师。
1950年11月一接到命令,先坐汽车到江西上饶,又换乘火车一路北上。由于走得急,大家身上还都穿着单衣,火车越往北开,天气越冷,部队从沿途站点的兵站里领到了棉衣。
发放时忙中出错,我们医院女兵双排扣的列宁式军装错分到了警卫连男兵手中,他们拿到手里都感到新奇,以为是男装改新式样了。待警卫连男兵反应过来时,部队已经跨过鸭绿江了……听说同是九兵团的后续部队根本没来得及换上冬装,还是穿着原来配发的南方地区的单薄服装匆匆入朝参战了。
火车先把我们拉到丹东,但鸭绿江大桥白天有敌机轰炸、侦察,夜间通过人员太多,负荷太重。又坐车迅速转移,改从东面的临江入朝。一下车每个人都迅速装备起来,女兵每人背一床棉被、一件大衣、20斤干粮、两个手榴弹,重近30公斤,男同志还要再多背一杆枪和子弹。
11月18日半夜,急行军来到江边,从一座低矮的木桥上跨过鸭绿江,进入朝鲜东北部山区,号称“朝鲜半岛屋脊”的盖马高原。
这里山高林密、人烟稀少、山道狭窄,恰逢50年不遇的严寒,气温持续在零下30~50℃之间。我们只穿一件普通棉衣,都被冻得瑟瑟发抖,但依然士气高昂,长长的队伍向着长津湖地区开拔,至拂晓时全体停止前进。
我们所有的 *** 员 *** 起来,列队站在林间空地上,举起右手宣誓,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最后两句:“为了中朝人民的利益,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每个人心里都热血沸腾,没有害怕,只想着要尽快打败美帝国主义,什么都豁出去了,下定了有去无回的决心。
部队此后就隐没在白雪皑皑的群山之中。白天美军飞机频繁侦察,我们只能昼伏夜行,在这片荒凉、寒冷的高山大川中艰难跋涉。为了抢在靠汽车、装甲车机动的美军之前抢占阵地,我们夜夜强行军至拂晓。
崇山峻岭间根本就没有路,走在最前面的战士就负责开路,一会上山,一会下山,时间一长,极度疲惫,加上夜晚行军,整个人都昏昏沉沉很容易打盹。慢慢地我们都养成了一边行军一边睡觉的特殊本领,用一只手拉着前面战友的背包带,眼睛一闭就可以入睡。有人因此而出了意外,一脚踏空,摔下深渊,就永远长眠在异国他乡了。
为了防止生火做饭冒烟被敌侦察机发现,也为了抢时间,我们饿了啃一口随身携带的干粮,渴了俯身吃一口前面战友背包上的雪,许多天都没吃过热饭,没喝过热水。
一次下山时,积雪被前面的人踩实了,脚下直打滑,无论怎么小心都无济于事,人人都在接连不断地摔跟头。我就赌气地数着,当摔到第37跤时,全身都像散了架一样,开始的疼痛逐渐变成了后来的麻木,干脆就不数了,最后下到山下,估计总共摔了有七八十跤。
日复一日的行军,我们几个女兵双脚开始肿胀,最后连鞋带都系不上,脚背肿得不会弯曲。为了不掉队,我们就少睡觉,每天提前2小时出发,等部队宿营后,我们再慢慢赶上,最艰难的是每天最后一段路,拄着棍子咬着牙,侧着身子横着挪,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到宿营地。
每当拂晓在山顶树丛中露营,我们两人一组对坐下来,各自先脱掉一只棉鞋,就地抓起身边的雪,给对方揉搓已经冻僵的脚,直到将两只脚都搓到发红发热为止。男同志往往和衣倒地便睡,而女同志怕冷,就三人一组,先用脚踢开一块积雪,再铺一块油布,然后把被子铺一床,盖两床,三人和衣并排紧挤着躺下。
零下40度的天气,睡两边的人冻得无法入睡,每隔一会就要互换位置,轮流挤到中间暖和一下。待傍晚起床,双手仍是冻得麻木,僵硬的手指无法打出像样的背包来,只能凑合着捆上背起来就走。
在那种天寒地冻的严酷条件下,部队刚开始根本没有防寒经验。之一天行军就有多人冻伤。我们陆陆续续见到许多战士冻掉了耳朵、鼻子、手指、脚趾,在收容的伤员中严重的双脚全冻掉,行军极度疲惫后坐下休息10-20分钟,有人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那时听说我们军里,有的一个整连或整排的阵地上,战士们在简陋的掩体里冻了一个晚上,等第二天再没有一个人站起来,全部都冻死在战壕里了。由于美机不分昼夜的封锁、轰炸,给养运不上来,前线的战士经常冻饿交加,但就是在这种极端艰苦的条件下,我们的战士还是英勇顽强,士气高昂。美王牌军北极熊团就是我们军在这次战役中消灭的。
美军飞机经常会沿着山沟飞进来侦察,我们在高高的山上宿营,身上都披着伪装用的白床单,趴在地上朝下俯视可以看到美军飞行员的轮廓,离得特别近时,甚至能看到他的高鼻凹眼。开始时有严格的纪律,部队不能随便打飞机而暴露目标。
后来接到命令允许打飞机后,我们部队的战士只要抓住机会,瞅准那些胆大妄为的飞机,架起机枪就来它一梭子。我曾亲眼见到一架飞机飞离后不久,就在旁边另一处山头前冒着黑烟翻滚着摔下山涧,大家全都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
二次战役后期,我们跟随部队追击美军,一直到了战前据说比较繁荣的东海岸咸兴市,偌大的咸兴市到处是断壁残垣,找不到一间完整的房屋,美军逃跑时用猛烈的炮火把这儿炸成了一片废墟,目光所及到处是美军的尸体,衣服全都被朝鲜穷苦的老百姓扒光,拿走御寒去了。
志愿军烈士都被集中安葬在一处直径约十几米的超大坟堆中,高大的圆形土丘上面密密麻麻插满了两指宽、一扎高的小木牌,上面写着每一位烈士的姓名。惨烈的战争景象令人触目惊心,给我们这些已经算是老兵的人也留下了抹不去的深深烙印。
朝鲜老乡的房子都是用圆木构筑的,经不起轰炸,一旦着火,马上就会熊熊燃烧,随后就会房倒屋塌。刚开战时伤员们都分散在老乡的房子里,朝式房子都是要脱鞋进的,屋外有几层台阶,屋里还有高至膝盖的门槛,把伤员抢救出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为抢救伤员,头发、眉毛烧焦,衣服着火,双手皮肤烧伤是经常的事。
一次在危急时刻,我背上背着一个重伤员,手里搀着一个轻伤员就往外冲,到了门口,先将搀着的伤员推送出去,然后急转身,将背上的伤员放到门槛外,再接着回到里面抢救其他伤员。我搀扶起最后一位腿上负伤的大个子伤员来到门槛时,眼看火越烧越旺,门框似乎都要着了,我急了,不知道哪来的劲头一下子就把大个子推出了门,随后我也跳了出来。刚出来不久,身后的房屋就轰然倒塌了。
到后来美机见房就炸,入朝大约不到半年时间,北朝鲜的民房就全被炸光了。住宿条件越来越恶劣了,再有了伤员就只能安置在山洞里,有的就放在杂草堆上。
医疗条件不好,几乎没有什么消毒措施,顶多用盐水清洗伤口,而泥土里有大量的破伤风杆菌和其他细菌,很容易感染破伤风和败血症,这两种都是能要命的病。特别是得了破伤风的伤员格外痛苦,他们会全身肌肉僵直,牙关紧闭无法进食,还会频繁地全身抽搐,但却是直到临死之前神志始终清醒。没有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伤员痛苦,对医生来说,这真是一种抓心抓肺的无奈啊!
那时我们护士可是要忙坏了,白天晚上连轴转,许多伤员痉挛发作,牙关紧闭,不能吃东西,我们就设法把伤员的牙齿撬开,喂一点汤水;伤员们排在床上的大小便,我们一点一点地给擦洗干净;伤口化脓,我们就用盐水清洗伤口,换药。后来国内紧急组织生产了大量的破伤风抗毒素送到了前方,这才逐渐地控制住了这种厉害的传染病。
还有一件事,也很考验人的胆量。每当有伤员牺牲,都要去取包裹烈士用的抚恤衣,白天外出目标明显,容易被敌人袭击,所以都是晚上派个人去取。每次在漆黑的夜晚,独自一个人翻山越岭到十多里外的地点。要随时提防可能碰到的敌人,走路时心都始终提在嗓子眼里。为防不测,每次我都会先趴在地上,仔细听四周的动静,确认没有异常声响后,赶紧爬起来快走一段,再趴下听,如此反反复复,紧赶慢赶才能保证在天亮前完成任务。
第二次战役打响后,我们医院每天都要收容大量的伤员,那时除战斗直接减员外,冻伤减员也非常多。医护人员虽然竭尽全力,但许多人还是连伤带冻去世了。
晚上值班,要不时巡视一下,走到每位重伤员的床前俯身听一听他们的呼吸声,确认已牺牲,就马上背出去送到外面指定的位置。我们护理小组最多时曾一晚背出去17名烈士。班长有天晚上值班冷得实在没法子,顾不上害怕,和一位牺牲的伤员同盖一床被子取暖。
后勤供给严重不足,粮食运不上来,国内带来的干粮早就吃完了,部队只能在当地到处找粮食。所在的地方是贫瘠的高寒山区,除了土豆,根本生长不出像样的粮食来,就是连土豆也长不大。开始时,还能在村庄的废墟旁找到老乡藏在地窖里的小土豆,后期连土豆也很难找到了。
伤员和我们的待遇是一样的,只能定额分配四个小小的土豆。我们去炊事班打饭要走一段路。炊事员先从锅里捞四个热乎的小土豆让我们吃下,然后再根据你那里伤员的数量,严格地点着数往我们带去的铁桶里捞土豆,等我们再从冰天雪地里拎回来,土豆早就冻得冰冷了。没有办法,在根本都吃不饱的情况下,伤员硬啃也要咽下这冰冷的土豆。后来我们就尽量想办法把铁桶找东西包一下,这样也只能勉强维持让土豆不要冻透。
有的伤员,盆腔、尿道损伤,排不出尿来,可当时的战场上什么医疗器械都没有,包括普通的导尿管,一旦碰到这种情况,我们就反复给伤员 *** ,实在无效时,最后一招就是靠嘴去吸出尿液。虽然我们都是20岁左右的姑娘,但只要能减轻伤员的痛苦,我们每个人只要在场,都会这样毫不犹豫地去做。
对我们来说,伤员就像是自己的亲兄弟一样,几乎每一名护士都碰到过把伤员感动得掉眼泪的时刻。每当伤愈返队的战士又像小老虎一样活蹦乱,听到他们说回去一定多消灭美国鬼子来报答我们的时候,那就是我们最开心激动的时刻。他们在走之前给我们行的军礼,就是给我们更好的回报和礼物。
那时每天还要安排大量的重伤员往国内转送,这就要靠朝鲜老乡的牛拉爬犁了。一个爬犁拉两名伤员,先是把俩人的被子往爬犁上面铺一床,两名伤员用一倒一正的方式并排抬上爬犁,上面再盖上另一床被子,用背包带捆结实,老乡就赶着牛拉走了。目送这些重伤员被捆在爬犁上一动都不能动,在颠簸不平的道上,碰到上坡下崖,俩人一会这个头朝下,一会又那个头朝下,看着伤员遭的罪,我们都替他们难受,想想他们还不知要在冰天雪地里颠簸多长时间,才能最后坐上火车运回国内,可以想见他们中的一部分是经不住这种折腾半路上就会牺牲的。
一天晚上,我们正在护理伤员,听到屋外有动静,开门后,惊奇地发现雪地上爬来了一个奄奄一息的人,大家慌忙七手八脚把他抬进屋来。他是友邻部队的,也是一个山东兵,在战斗中负伤昏迷,醒来后发现部队已撤。由于腿被打断不能行走,很难想象他是靠着怎样超常的毅力,咬着牙爬了两天,才来到了自己人身边。
大家检查他的双手双脚已经冻得完全发黑,我们几人全部上前,用雪去搓,可是任怎么搓都变不过色来了,我们都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难过。第二天就优先安排把他转送回国了,虽然明白希望很小,但我们还是希望这个顽强的战士能活着回到祖国去……
在朝鲜战场上,相比男兵,在一些特定时刻和环境下,女兵会更不容易。1951年5月第五次战役,部队插到了三八线以南,担架队一时跟不上来,我们只能自己去运送伤员。
朝鲜山多,河流也多,虽然按农历应是三四月份春暖花开之时,但河水全是冰溶水,寒冷刺骨。我们将伤员事先用背包带牢牢地绑在担架上,几个同志分抬一付担架,一会走崎岖山路,一会趟河水,一旦碰到齐胸深的水,像我们个子较矮的女同志站都站不稳,个子高些的男同志就主动抬担架过河。
碰到例假期,也不能犹豫,照常要往河里跳,照样要和大家一样淌冰水。待过了河,血水随着裤腿淌,赶紧找一处茂密的树丛遮挡,脱下裤子使劲拧两把,然后穿上冰冷的湿裤子接着再继续走,有许多女兵就是因为落下妇科病甚至是得了不育症。战争让女兵付出了比男兵更沉重的代价,但当时没听说有一个人退缩过。
还有一次传染病大流行,许多战士不明原因地发高烧,持续不退,所有的医生包括院长在内都找不出原因。倒下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医务人员都要急疯了。最后从国内请来了一位张姓教授,终于确诊是患上了地方性斑疹伤寒,这是由莫氏立克次体通过虱子传播而引起的急性传染病。
朝鲜战场条件艰苦,总在行军打仗,经常只能和衣而眠,根本没条件好好洗澡换衣服,人人都生了大量的虱子。俗话说虱子多了不咬,习惯了大家觉得好像也无大碍,可这次不一样了,部队马上展开了一轮讲卫生灭虱子的运动。从国内调来了大量的治疗药物,又逐步完善了治疗措施,病情最终得到控制。
我在护理时也被传染上了斑疹伤寒,一连好多天,烧得昏天黑地、迷迷糊糊,全身除了牙齿不痛哪儿都痛,什么都吃不进,老觉得口渴想喝水,可是那杯水就放在头顶上,我却挣扎半天胳膊怎么也抬不起来……待病好了,我也瘦得脱了形。
美国鬼子还曾卑鄙地搞过细菌战,他们的飞机趁夜间往我方阵地中扔过细菌弹,大冬天的雪地里奇怪地出现了苍蝇、蜘蛛等昆虫。在这些昆虫身上检出了鼠疫、霍乱、伤寒等病原体,但因为发现处理及时,没有造成明显的伤害。
我们也有短暂开心的时刻。战役间隙,和驻地朝鲜百姓联欢,看着那些阿爸吉、阿妈妮翩翩起舞。我还学会了两首朝鲜语歌曲,一首是《金日成将军之歌》,到现在都会唱。
1952年春节那天还有件特别开心的事。那天一大早,我们在山洞中一觉醒来,晴空万里,山洞外银装素裹的白色世界,在太阳的照耀下熠熠闪光。几位姑娘迅速打好背包,出了山洞,爬到山顶上,放下背包坐在上面,飞速滑下,有的一泻千里,有的人仰马翻,整个山谷都是我们的欢笑声。
1952年10月我们接到了回国命令,终于踏上了回国的征途。大家坐上了卡车,一路行进,夜晚时分开到中朝边界朝鲜一端的新义州,举目望去,瓦砾遍地,满目疮痍,漆黑一片。这死寂的世界就是战争带给人类更大的创伤和不幸吧。
心情沉重地走着走着,猛抬头看到鸭绿江对岸密集耀眼的灯光啦,我们的心一下子沸腾起来,大伙的眼睛都不够用了。
汽车缓缓驶入市区,丹东的父老乡亲们敲锣打鼓,欢呼雀跃,那一刻滚滚的热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大家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遍遍高唱《志愿军战歌》,一遍遍地高呼“和平万岁!祖国万岁!”……